他见宁念依旧不理不睬,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顾自地抱怨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身为魔宫首席大厨的委屈和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炫耀:
“君上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还是突然转了性子,竟然为了你这顿饭,亲自!亲自你懂吗?跑了一趟那什么狗屁凡人京城!”
“咻——”古尔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夸张的弧线,模仿着玄苍瞬移的动作,“一下就到了那几家什么醉月楼、德顺斋、李记破铺子!”
“然后,‘啪’!‘啪’!‘啪’!”他又用手掌在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拍了几下,模仿着玄苍的举动,“君上他老人家,直接就把那几个凡人厨子脑袋里的记忆神识,给整个儿‘借’了过来!就他们做这几道菜的法子,一丝不差,全都塞进了老夫我的脑子里!”
古尔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六条手臂比划着,表情丰富至极,独眼中闪烁着既敬畏又无奈的光芒。
“你是不知道啊,小丫头!”他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那几个凡人厨子的神识,又弱又乱,里面除了做菜,全是些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破事儿!老夫我光是把那些关于菜谱的记忆给剥离整理出来,就花了一个多时辰!差点没把我这颗修炼了三千年的魔厨脑袋给弄糊涂了!”
“然后呢,”他挺了挺胸膛,带着一丝骄傲,“老夫我就得学着他们那凡人的手法,还得用我们魔界的食材替代。你以为这清蒸鲈鱼是凡间的鱼?那是幽冥河里三百年才长一寸的阴灵鱼,肉质比凡鱼鲜美百倍!那酱肘子,用的是地狱三头犬的腿肉,炖足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还有那桂花糖藕,藕是血沼泽里千年才结一节的血玉藕,桂花是忘川彼岸凝结怨气而生的幽冥桂!”
“老夫我,堂堂九幽厨魔,研究了上千年《魔界珍馐百味谱》,创下无数魔族美食,今天!竟然要纡尊降贵,学做你们凡人的菜!还要想方设法还原那个味道!这简直是……简直是……”古尔似乎想找个词来形容这种屈辱,但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气哼哼地一跺脚,“你……你竟然还敢不吃?!你对得起君上的一番‘苦心’吗?对得起老夫我这双神乎其技的手吗?”
厨魔古尔的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抱怨,如同无数道惊雷,接二连三地劈在了宁念的头顶。
她彻底愣住了,石化了一般,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是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古尔,又看看桌上那三道散发着熟悉又陌生香气的菜肴。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勾勒那个画面。
那个高高在上、视万物为蝼蚁、连呼吸都带着冰雪气息的魔君玄苍,为了她的一顿饭……竟然会亲自降临凡间。
他不会去酒楼正经点菜,也不会付钱,更不会温和地请教。
他只会用他那种独有的、霸道到匪夷所思的方式——直接闯入几个素不相识的凡人厨师的识海,像取一件寻常物品一样,强行夺走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艺和记忆。
那些厨师,在经历了那样神魂被侵犯的恐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痴傻?疯癫?或者干脆魂飞魄散?
这种行为,透露出的绝不是一丝一毫的温柔,更不是什么体贴入微。
那是一种……一种怪异到极致、笨拙到可笑,却又带着绝对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关心”。
这比单纯的残忍和折磨,更让宁念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不是在满足她的愿望,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她饿了,或者想吃什么。他只是心血来潮,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她,也向这整个魔宫宣告着他的所有权。
连她的口味,她的记忆,她的胃,都要被他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间。
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一种属于魔君的、荒谬绝伦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善意”。
她的心防,那道在无数次绝望、痛苦和屈辱中,一点点筑起的坚冰壁垒,在这一刻,因为这种荒诞到极致的行为,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她看着那些菜,那鲜美的鱼肉,那油亮的肘子,那晶莹的糖藕。它们不再仅仅是食物,它们仿佛都染上了玄苍的影子,带着他那双冰冷幽深的眼睛,漠然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她。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古尔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虽然那反应是呆滞和失神,但也比刚才的油盐不进好多了。他哼哼唧唧地又强调了几句“君上的一片苦心”和“老夫的精湛厨艺”,看她还是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好无奈地摇了摇他那颗硕大的独眼脑袋,嘀咕着“真难伺候的人类娃娃”,然后六条手臂并用,转身,慢吞吞地离开了偏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上,殿内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宁念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盘色泽诱人的酱肘子,胃里传来的饥饿感愈发尖锐而强烈。她与自己的理智和警惕,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对抗。
吃了,可能会中毒,或者里面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魔咒。
不吃,她可能会真的饿死在这里。而且……那个魔君,费了这么大“周折”,如果她不吃,他会不会更加震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最终,身体最原始的本能,战胜了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颤抖着,伸出了因为虚弱而有些不听使唤的手,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拿起了矮几上那双冰凉沉重的乌木筷。
筷子很重,像是她此刻的心情,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夹起了一小块炖得入口即化的肘子肉,那肉皮在筷子尖微微颤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闭上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块肉送入了口中。
熟悉的、浓郁的酱香,混合着肉的鲜美,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炸开。那味道,几乎和记忆里德顺斋的一模一样,甚至……因为食材的不同,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异的鲜醇。
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接着一滴,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砸落在她膝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流下的眼泪,是因为这久违的、带着一丝禁忌味道的家乡菜,还是为自己这身不由己、任人宰割的可悲处境,又或者,是为那个做出如此荒唐霸道之事的魔君,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战栗与迷茫。
她就这么默默地吃着,一筷子,又一筷子,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恐惧、不甘和那份让她心惊胆战的“恩赐”,都一同吞进肚子里,碾碎,消化。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菜肴已经被她吃下去了小半。胃里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一丝活气。
就在她刚刚放下筷子,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忽然,她感觉身后一冷。
一股熟悉的、带着凛冽冰雪气息的强大魔气,如同无形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弥漫开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宁念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甚至忘记了呼吸,连刚刚咀嚼了一半的藕片都梗在了喉间。
她甚至不敢回头,也不必回头。
因为她知道,是谁来了。
一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却带着冰冷坚硬的铠甲触感,从她的耳边,缓缓滑过。
他俯下了身。
宁念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他冰凉的指尖,精准地、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力道,擦过她的嘴角,将一粒她不小心沾上的、晶莹的米饭,轻轻拈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让宁念的整个脊背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如同魔魅的低语,缓缓响起。那气息冰冷如霜,却又带着一丝她无法分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吃东西都这么不专心。”
“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