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一切才刚刚开始”如同一粒投入死水深潭的石子,余音未散,宁念便已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敛入那双幽深的眸中。她周身的气息,比这魔宫的万年玄冰还要冷上三分。
大殿重归死寂。
这一次的寂静,却与之前不同。空气中仿佛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张力,像一根被悄然绷紧的弓弦,不知何时会射出致命的利箭。
玄苍没有再开口,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眼睛,依旧落在她的身上。他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他以为,她宣告的“开始”,会是迫不及待地向他求助,借他的雷霆之力,将那些苟延残喘的侯府余孽碾为齑粉。
毕竟,对于他而言,那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
但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整整三天,宁念都未曾踏出偏殿一步。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焦躁不安,甚至没有再向他提过半句关于复仇的话。她只是静坐,调息,让前世被掏空的身子在精纯的魔气滋养下,一点点恢复生机。偶尔,她会翻阅玄苍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凡间孤本,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纸张,神情专注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太静了,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覆灭,真的只是一出与她毫不相干的戏。
玄苍矗立于暗影之中,无声地看着。
他看着她将一头青丝细致地梳理整齐,看着她用殿中清泉洗漱,看着她将那件玄色长袍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平。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对抗着内心的混沌与滔天的恨意。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他随手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作品”,竟有着如此惊人的自控力。那层冰冷的外壳之下,不是他以为的脆弱余温,而是一座正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喷发的活火山。
直到第四日的清晨,殿内烛火摇曳,天光未明。
玄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他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让周遭的空气都瞬间凝滞。
“安远伯爵府的二公子,正在联络旧部,试图将侯府藏在城外碧水山庄的一批金银珠宝,连夜转移出京。吏部侍郎张庆,二十年前受你父亲提携,如今正以门生故旧的身份四处奔走,联合了七八个官员,预备明日早朝集体上奏,为你那好父亲喊冤翻案。还有你那位远嫁江南的姑母,派了最心腹的管家宋平秘密北上,此刻人已在京城,正通过牙行打探你的下落,说是要‘清理门户’。”
他的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就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卷宗。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桩谋划,都清晰得仿佛他亲眼所见。
宁念正在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那尊煞神,静静地听着。
这些名字,她都记得。
安远伯爵府的二公子,一个蠢钝如猪的草包,前世就因好色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最后被他那个蛇蝎心肠的庶兄夺了爵位,死得不明不白。她记得,他最宠爱的那名西域舞姬,实际上是庶兄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他却爱若珍宝,连存放家产地窖的钥匙,都串成一串挂在那舞姬的腰带上当装饰。
吏部侍郎张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前世侯府倒台后,他第一个跳出来划清界限。宁念还记得,小时候无意间听下人说起,这位张大人表面清廉,私下里却有个致命的癖好,酷爱收集前朝的各类禁书,其中一本足以让他掉脑袋的孤本,就用油布包着,藏在他书房东墙第三层书架最里侧的暗格中。
至于那位远在江南的姑母,更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她当年能风光嫁入江南望族,全靠侯府的财力支撑。她最信任的管家宋平,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早已被她那野心勃勃的庶子收买,两人狼狈为奸,只盼着她早日归西,好侵吞家产。
前世种种,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如今在玄苍提供的情报串联下,勾勒出了一张清晰无比的、布满致命节点的罗网。
她的指尖在微凉的书页上,轻轻划过,无声地描摹着每个人的死期。
殿内的空气,因她的沉默而愈发压抑。
玄苍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烛火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有些看不真切她此刻的神情。
他终是失了些许耐心,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需要本尊出手吗?碾死这些蝼蚁,不费吹灰之力。”
宁念终于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发出一声轻微的合页声。
她缓缓转过身,抬起头。
“不必。”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点小事,我自己来。”
玄苍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恳求,看到急切,却没想到,对上的,是一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
他挑了挑眉,那细微的动作让他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容,多了一丝活气,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兴味的讶异。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他的“帮助”。
并且,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
他没有动怒,反而觉得,事情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他倒想看看,这个他亲手打磨的、内里藏着火焰与利刃的“作品”,要如何“自己来”。
“好。”他吐出一个字,便真的退回暗影之中,再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宁念知道,他还在。
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像一张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走到殿中那张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冰冷光滑的石桌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晰。
“我需要笔、墨、纸、砚。”
她顿了顿,补充道:“要人间最寻常的那种,越寻常越好。”
片刻之后,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便凭空出现在石桌上。是最普通不过的狼毫笔,松烟墨,粗糙的竹纸,和一方再简单不过的石砚。
接下来的两天,宁念便将自己关在了偏殿。
玄苍透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魔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没有立刻动笔。
她只是站在桌前,闭着眼睛,像是在脑中进行着无数次的演练。许久,她才睁开眼,拿起笔。
第一封信,她模仿的是安远伯爵府二公子那狂放不羁、却又内里空虚的字迹。笔画张扬,力道却轻浮,转折处带着几分酒色过度的虚弱。信的内容更是将一个草包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言语间满是对父亲的抱怨,对庶兄的提防,以及对那个舞姬不加掩饰的迷恋,甚至无意中泄露了那串钥匙的秘密。
第二封信,她模仿的是张庆那工整严谨、一丝不苟的馆阁体。每一个字都方方正正,毫无个人特色,正如他那张清廉的假面。信是写给一位同僚的,字里行间都在试探对方的口风,商议如何为老侯爷“申冤”,言辞恳切,却又在末尾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自己最近又淘到了一本前朝孤本,邀对方一同鉴赏,地点就在他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