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笔迹变得狠辣刁钻,是江南那位姑母身边管家宋平的字。信是写给他在京城的一个远房表弟,信中详细询问了宁念的下落,并恶狠狠地表示,一旦找到,定要按夫人的意思“处理干净”,绝不留后患,信中还提到了与庶子约定好的暗号。
她写得很慢,很专注。
每写完一封,她都会换一套笔墨,甚至会用不同的手法研磨,让墨迹的浓淡、纸张的渗透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
玄苍在暗处看着,看着她如何将那些人的灵魂,注入笔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一种近乎于“夺舍”的附身。她仿佛变成了那些人,用他们的口吻,写下他们的罪证,为他们亲手掘好了坟墓。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堂堂魔尊,三界畏惧的存在,此刻竟然津津有味地看一个小丫头伪造书信。
可偏偏,他又觉得,这比观看一场魔界蓄谋已久的叛乱,要有意思得多。
两日后,几封笔迹、口吻、措辞都截然不同的匿名信,被一股微不可察的魔气包裹着,如鬼魅般穿透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送往了京城各处。
那封模仿安远伯爵府二公子笔迹的信,被“无意”间掉在了他庶兄的书房门口。
那封模仿张庆笔迹的信,则“恰好”被风吹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而那封管家宋平的信,则直接出现在了京兆尹的卷宗里。
周正此人,是朝中有名的“犟骨头”,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他早就怀疑侯府背后盘根错节,奈何对方行事滴水不漏,总是抓不到确凿的证据。这封从天而降的信,字迹工整,内容却石破天惊,让他瞬间警惕。
他没有声张,只是派了最得力的手下,按照信中提到的线索,悄悄盯住了张庆的府邸。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也上演了好戏。安远伯爵府的大公子捡到那封“弟弟”的信,气得脸色铁青,立刻带着人手,直奔碧水山庄。
京兆尹看着卷宗里多出来的信件,也是惊疑不定,但事关侯府余孽和人命,他不敢怠慢,立刻点了人马,按信中所述,前往城南的一家客栈布控。
一张由宁念亲手编织的网,在京城的夜色中,悄然收紧。
结果,一抓一个准。
安远伯爵府的二公子还没来得及将金银运出地窖,就被破门而入的兄长堵了个正着,兄弟反目,当场扭打起来,官兵赶到时,人赃并获。混乱中,那名西域舞姬趁乱逃走,直奔大公子府邸邀功。
张庆侍郎在书房与同党密会时,被周御史带人当场撞破。铁证如山,张庆百口莫辩,搜查书房时,更是从他引以为傲的暗格里,搜出了那本能让他满门抄斩的前朝禁书。
江南来的管家宋平,还没等到接头的人,就被京兆尹的人按倒在客栈房间里。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自己的笔迹早已将他出卖,一番审问,便将自家夫人和庶子侵吞侯府财产、意图谋害宁念的计划,抖了个底朝天。
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周御史手握如山铁证,一封奏折连夜递到御前。皇帝本就对侯府势力心存忌惮,正愁没有由头进行一场大清洗,见此良机,龙颜大悦,当即朱笔一批:彻查到底,凡有牵连者,一律严惩不贷!
一场由几封匿名信掀起的巨大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官场。
那些曾经仗着侯府权势作威作福的远亲旁支,那些以为风头已过便可以出来活动的魑魅魍魉,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座上宾,沦为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抄家、下狱、流放、斩首……哭喊声、求饶声响彻云霄,却换不来半分怜悯。
幽暗的魔宫大殿中,那面巨大的水镜再次亮起。
玄苍像是知道她想看什么,好整以暇地为她映照出人间的一幕幕。
他甚至还变出了一张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示意她坐下看。
宁念没有客气,径直坐了上去。
她看着水镜中,那些曾经对她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的所谓亲族,如今披枷带锁,形容枯槁,被愤怒的百姓扔着烂菜叶和臭鸡蛋,狼狈不堪地押赴刑场。
她看着安远伯爵府那位二公子,直到被押上囚车,还在哭喊着他的舞姬的名字,至死都不知道,亲手将他送上绝路的,正是他最爱的人。
她看着张庆在公堂之上,面如死灰,一夕之间,清誉、官职、身家性命,尽数化为泡影。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只是,当看到最后一个与侯府有牵连的官员被斩落马下,血溅青石板时,宁念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弧度极淡,极冷,转瞬即逝,却像在冰封的湖面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玄苍捕捉到了。
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低沉磁性,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看来本尊的教导,你学得不错。”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的赞许,仿佛一个看着自己学生交出满意答卷的老师。
宁念听到他的“夸奖”,缓缓地转过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玄苍却从她那一瞥中,清晰地读出了一种无声的反驳:这还用你教?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这个小东西,爪子才刚刚长出来一点,就敢对他亮了,真是……有趣至极。
他甚至觉得,她此刻这副冷淡又带着点小傲慢的样子,比之前那副顺从隐忍的模样,要顺眼多了。
随着最后一个侯府余孽被公开正法,水镜中的画面渐渐归于平静。京城的百姓拍手称快,庆贺奸佞伏法,皇权稳固。长街被雨水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念默默地看着,看着这一切彻底尘埃落定。
她赢了。
赢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可是,预想中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并没有到来。
当最后一个仇人的名字从她脑中的名单上被狠狠划去时,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虚,如同海啸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前世,她活在绝望的深渊里,唯一的念想就是复仇。
今生,她从地狱爬回来,支撑她走过这片黑暗魔域的,依然是那滔天的恨意。
恨,是她的食粮,是她的骨血,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现在,仇报了。
然后呢?
她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一直追逐着海市蜃楼,当那虚幻的景象终于消失,她才发现自己依旧身处无边的荒漠,四顾茫然,不知该走向何方。
大殿中的光线仿佛也随之黯淡下去,她眼神里的那点微光,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复仇之后的、巨大的茫然和空洞。
玄苍察觉到了她情绪的陡然低落。
他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软榻边,那无形的、属于魔尊的恐怖威压,此刻竟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窒息。那股力量仿佛化作了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那让她快要溺毙的空虚,带来了一丝匪夷所思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良久,良久。
宁念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飘忽与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一切都结束了……然后呢?”
玄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双能吞噬万物的眼眸里,此刻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戏谑,有探究,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东西。
他俯下身,靠近她,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在她耳边响起。
“你觉得,这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