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台之上,镇西将军周信一身戎装,身形挺拔如松。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抖动,一双阅尽沙场的虎目,死死地盯着望安城的方向,对周遭的议论充耳不闻。
“将军!”副将见他迟迟不发令,又忍不住喊了一声。
“闭嘴!”周信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金石般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本将自有决断!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妄动!”
他力排众议,强行压下了军中的骚动。他这双眼睛,见过太多朝堂之上的龌龊,也亲眼见过靖安侯府是如何为了所谓的名声与利益,将宁念这个亲生女儿推入绝境的。一个能对亲女如此凉薄的家族,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他走下帅台,在一众将领不解的目光中,快步登上了一旁临时搭建的了望高塔。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由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镜筒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镜片在日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金色,这是皇家钦天监的秘宝,能勘破寻常的瘴气与幻术。
他举起望远镜,调准焦距,望向城中。
视野中,那层令人心悸的黑雾被削弱了许多,城内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战场的中心。
那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女子,正独立于万千怨魂的围攻之中。黑色的丝线在她周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所有疯狂的攻击都挡在外面。她的身姿,比他记忆中在宫宴上惊鸿一瞥时,要挺拔决绝得多。
但周信很快就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女子的力量,并非单纯的杀戮。他凝神细看,只见每一道魂线击中一只怨魂,那怨魂并非如传言般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恰恰相反,其身上那股滔天的怨气,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那些狰狞扭曲的面孔,在黑光的笼罩下,会渐渐变得平和、安详,最后化作一点点萤火虫般的柔和星光,向上飘去,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
那不是杀戮。
那是……净化!是超度!
这个发现,让周信这颗久经沙场、早已坚硬如铁的心,都为之剧烈一震。他戎马一生,杀人无数,手上沾的血能染红一条大江,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而悲悯的力量。
一个引魔屠城、血祭生灵的妖女,会耗费自己宝贵的灵力,去超度这些因她而死的亡魂吗?
答案,不言而喻。
周信缓缓放下了望远镜,眼中闪过一抹前所未有的决断。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城中怨气冲天,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若是任其发酵,一旦彻底爆发,便会化为一场席卷整个西境的恐怖瘟疫,届时,死的人将不止这一城!
他走下了望塔,在所有将士惊愕的目光中,解下了腰间的佩剑,交到副将手中。而后,他独自一人,朝着那被黑雾笼罩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走去。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由先帝亲赐,代表着大雍皇权与西境兵权的镇西将军印。
“将军!不可啊!”副将们大惊失色,想要上前阻拦。
“守住防线!违令者,斩!”周信头也不回,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是军令!”
他一步一步,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那片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暗之中。刺骨的怨气瞬间包裹了他,无数冰冷的触感像是毒蛇一般,试图钻入他的七窍,耳边尽是凄厉刺耳的鬼哭。他催动毕生修为的浑厚内力护住心脉,手中的将印散发出淡淡的龙气金光,如同一轮小小的太阳,将最致命的怨气侵蚀隔绝在外。
穿过令人窒息的浓雾,他终于来到了距离宁念不过百步之遥的地方。
他亲眼看到了那尸横遍野的地狱惨景,也看到了那面在城中心若隐若现、散发着无尽邪气的聚魂幡。他更看到了那个在无穷无尽的怨魂围攻下,身形已显疲态,呼吸也变得急促,却依旧站得笔直如枪的宁念。
周信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对着那个正在苦战的背影,这位曾经被他认为是柔弱可欺的侯府千金,郑重地、标准地行了一个代表着最高敬意的军礼。
他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嘶哑而沉重的声音穿透了万千怨魂的嘶吼,清晰地传到了宁念的耳中:
“宁姑娘!老夫大雍镇西将军周信!老夫知人界有愧于你,大雍有愧于你!”
他的声音,让正全力维持魂网的宁念动作微微一滞,魂网的边缘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周信看着她,苍老的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沉痛与恳求。
“但城中怨气若不平息,将化为瘟疫扩散,荼毒万里!届时,整个西境将赤地千里,生灵涂炭!”
“老夫……代这西境百万无辜生民,求你!”
最后那个“求”字,周信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吼出来的。一个镇守边关数十载、手握重兵、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的铁血老将,此刻,却向一个被世人唾弃、被朝廷追杀的“妖女”,致以最沉重、最卑微的恳求。
这不是命令,不是请求,而是一个守护者,在绝境之中,向另一个或许能带来希望的强者,所做出的托付。
宁念缓缓地、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这位满头白发、一身正气的老人。她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挣扎、痛苦与决绝,也看到了他身后,那数万大军既恐惧又敌视的目光。
人界,有愧于她。大雍,有愧于她。
可这满城的冤魂,何其无辜?那位在生命最后一刻,仍用自己的血写下“救人”二字的医者,又何其无辜?
她为复仇而来,一心只想手刃珞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求”,狠狠地推到了一个抉择的十字路口。是只为自己讨还公道,冷眼旁观,任由这怨气化为瘟疫,让这个曾经抛弃她、伤害她的世界自食恶果?还是……为这些与她无关的生民,为这份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的托付,承担起一份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
魔宫,玄水镜前。
玄苍一袭黑袍,静静地看着镜中发生的一切。他那双足以让三界震颤的魔瞳幽深似海,不起半点波澜。
一旁的大总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圆滚滚的身体不停地搓着手,小声嘀咕:“尊上,夫人她……她灵力消耗太大了呀!这老头儿也忒不识好歹,求谁不好,求咱们夫人!要不……属下这就点齐了血影卫,过去把那什么将军和那个叫珞鸢的,连同那座碍眼的破城,一起给捏成齑粉算了?也省得夫人心烦。”
玄苍抬了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大总管瞬间噤声。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镜中那个陷入挣扎的纤细身影。当他看到周信那个“求”字时,镜面的水波,似乎随着他内心的波动,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骄傲。
“让她自己选。”
“无论她选哪条路,”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尽霸道的弧度,“本尊都为她踏平。”
……
战场之上,万籁俱寂,只剩下怨魂的嘶吼与风的呜咽。
宁念的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周信那声嘶力竭的“求”,老医者那两个刺目的血字,珞鸢恶毒的嘲讽,满城冤魂无声的哀嚎,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无法挣脱的网。
为自己复仇,天经地义。
可看着那满城死不瞑目的亡魂,她胸中那股冰冷的恨意,却被另一种更为滚烫、也更为沉重的情感所冲击。
她想起了那位医者,想起了他递过药包时,那双布满皱纹却干净温暖的手。
她想起了玄苍,想起了他将那枚骨哨放在她手中时,无言的安排与托付。那枚骨哨此刻正贴着她的心口,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在提醒她,她背后,永远有退路。
可有些路,一旦退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最终,所有的纷乱与挣扎,都缓缓沉淀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吸入肺腑的空气,依旧污浊冰冷,但她的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她再次看向城池最中心,珞鸢那疯狂气息的源头,眼底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意。
而后,她转回头,对上周信那双充满希冀与忐忑的苍老眼眸,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传入了城外数万将士的耳中。
“好,我救。”
她看着周信因她这句话而骤然亮起的眼神,又缓缓扫过那些依旧对她充满敌意的士兵,一字一句,补充道:
“但不是为大雍,是为这些枉死的冤魂,为医者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