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很轻,带着力竭后的沙哑,在怨魂尖啸与阴风呜咽的背景音中,几乎微不可闻。
可这两个字,却像一滴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一片冰封的湖面。
“我救。”
周信的身躯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看惯了生死、早已浑浊的虎目之中,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滚烫的热意直冲眼眶,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征战一生,铁骨铮铮,此刻却感到鼻腔一阵无法抑制的酸涩,握着刀柄的手,抖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砂石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看着那个立于尸山之上的纤细身影,仿佛在看一道不可能出现的光。
城外,那数万名紧绷如弓弦的大雍士兵,也清晰地听到了这两个字。
战场上那诡异的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蚁巢,恐慌与疑惧瞬间炸开。
“她说什么?她要救我们?”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魔女……怎么可能会救人!”
“这一定是圈套!她想把我们也变成城里那种怪物!将军,您千万不能信她啊!”
窃窃私语汇成嗡鸣,士兵们不安地挪动着脚步,手中的兵器握得更紧,眼神中的敌意与戒备,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而变得更加恐惧。在他们眼中,魔头的慈悲,比屠刀更可怕。
宁念对身后那些嘈杂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些满目疮痍的城池与亡魂。她的目光,如两道淬了寒冰的利剑,笔直地刺向周信。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没有救世主的怜悯,没有得胜者的宽容,只有一场冰冷交易的开端。
“我可以净化此城怨气,让这些不得安息的亡魂,入土为安。”她的声音不大,却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但是,事成之后,我需要镇西将军以大雍军方的名义,向天下昭告三件事。”
周信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万丈波涛,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挺直了那被岁月与战火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沉声道:“姑娘请讲!只要老夫能做到,万死不辞!”
宁念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缓缓扫过城外那些惊疑不定的士兵,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第一,”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望安城之劫,乃靖安侯府庶女珞鸢,为修炼邪术,以聚魂幡炼化全城生灵所为。此事,从头到尾,与我宁念,无半点干系。”
“第二,”她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靖安侯府为攀附权贵,不惜献祭亲女,罔顾人伦,桩桩件件,皆是天理不容的龌龊勾当。”
“第三……”她说到这里,视线重新落回周信那张苍老而复杂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宁念,生于人界,长于人界,长到一十六岁,从未做过任何一件,愧对人界之事。”
这三件事,如三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周信的心上,也敲在所有听见这话的将士心上。
第一件,是还她此事的清白。
第二件,是揭露她过往的冤屈。
而第三件,是否定世人对她身份的所有污蔑。
她不要赞誉,不要功德,她要的,只是一个公道。一个本就该属于她,却被生生剥夺,再被踩入泥泞的公一分道。
周信看着眼前这个被整个世界唾弃的少女,她明明拥有轻易毁灭一切的力量,明明可以冷眼旁观,坐看仇人自食恶果,可她却在滔天的恨意中,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吃力不讨好的路。
为了什么?
为了那位医者的临终托付?为了这些与她不相干的亡魂?还是……为了她心中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属于“人”的坚持?
周信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有半分犹豫,便枉为人。
“呛啷——!”
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周信拔出了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了四十年的佩剑。剑身饱饮鲜血,寒光凛冽。他没有丝毫停顿,反手握住剑刃,锋利的剑锋深深割入自己的左掌。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苍老而粗糙的掌纹,蜿蜒滴落。
他高高举起那只血淋淋的手,面向城外的数万将士,也面向城内的漫天冤魂,用尽毕生气力,声若洪钟。
“我,周信,以大雍镇西将军之名,以我项上人头,在此立下血誓!”
“若宁姑娘能救此城于水火,此三件事,老夫必将一字不差,上奏天听,昭告天下!还宁姑娘一个公道!”
“若违此誓,教我周信,天诛地地灭,身死魂消,永不超生!”
血誓铿锵,字字泣血,在阴风呼啸的战场上,回荡不休。
也就在此时,城池最深处,那聚魂幡的黑气猛地一搅,传出珞鸢那癫狂至极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念!你听到了吗?他要为你昭告天下!真是感人肺腑啊!”
那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不屑与怨毒。
“可是,你拿什么救?你以为你是谁?普渡众生的菩萨吗?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些怨魂,他们生前是怎么骂你的,死后只会比那更恨你百倍千倍!你那点可笑的假仁假义,能感动谁?他们现在只想将你生吞活剥,将你的魂魄撕成最零碎的碎片!”
宁念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珞鸢的聒噪,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都彻底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识海深处,一片虚无。
她想起了玄苍。
在魔宫的那些日子,那个男人并非只教了她如何杀戮。她记得有一次,她抚摸着织魂镯冰冷的镯身,问他这东西除了吞噬魂魄,还能做什么。
玄苍当时正靠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魔界古籍,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用他那惯有的、慵懒又霸道的声音说:“东西是死物,怎么用,看的是人心。吞噬,永远是最低等,也是最蠢的一种用法。”
那时的她不懂,只当他是魔尊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现在,老医者临终前用血写下的那两个字,周信那一声声嘶力竭的“求”,还有那枚此刻正贴着她心口,带着一丝属于玄苍体温的骨哨……
那枚骨哨,是她的退路。
他给了她最坚实的后盾,才让她有勇气,选择不退。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托付。他并非要她成为一个无情的魔,而是要她……成为她自己。
所有的纷乱与挣扎,在这一刻,尽数沉淀。
当宁念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仇恨、迷茫、冰冷……全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她无视了脚下黏腻的血肉,无视了交错堆叠的尸骨,就在这尸山血海的正中央,缓缓盘膝坐下。
那般纤细柔弱的身影,在那片堪比炼狱的景象中,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神佛般的庄严与悲悯。
……
魔宫,玄水镜前。
圆滚滚的大总管急得在原地团团转,两只手都快搓秃噜皮了。
“哎哟我的尊上!夫人这是要干什么呀?她……她真的要救啊?这……这不合规矩啊!咱们是魔!魔!讲究的是快意恩仇,血债血偿!她这……她这怎么还跟对面那老头儿谈起条件来了?这画风不对啊!”
玄苍一袭黑袍,静静地立在镜前,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镜中那个陷入挣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