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的玄色靴跟碾过青石板时,议事殿的檀香还未散尽。
他解下外袍掷给侍从,指节重重叩在铺着羊皮地图的案几上:\"北戎先头军距城八十里,西狄的粮草队在雁门关外扎营——\"他抬眼扫过跪坐的二十余位将领,眼底寒芒如刃,\"左将军,你率三千轻骑绕后断北戎粮道;右将军,带五千盾兵守南门,若敢退一步——\"他抽出腰间佩剑劈在案角,檀木碎屑飞溅,\"提头来见。\"
\"末将遵令!\"将领们叩首时甲胄相撞,声震梁尘。
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楚昭的剑还未入鞘,便见一抹红影闪进来。
沈烬的金步摇在烛火下晃出碎光,她反手将门闩扣上,指尖戳了戳他腰间的剑穗:\"方才在城墙上听老卒说,西市米价涨了三成。\"
楚昭的眉峰微松。
他握住她戳人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你去安抚百姓,这里有我。\"
\"我知道。\"沈烬回握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茧传来,\"但我要让他们看见,王妃不是躲在宫里的金丝雀。\"
西市的黄昏裹着炊烟。
沈烬刚踏上青石板,原本交头接耳的百姓便静了声。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娃攥着半块烤红薯,突然踮脚把红薯举到她面前:\"姐姐吃,我阿爹说...说王妃是来护我们的。\"
沈烬蹲下身,指尖拂过女娃沾着糖渣的脸。
她想起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她躲在梅树后,看着沈家满门的血从朱门里淌出来,染红了青石板。
那时她缩成一团,连哭都不敢出声;如今她站在这里,红衣猎猎,掌心藏着能焚尽一切的烬火。
\"好孩子。\"她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漫开,\"等打完这一仗,姐姐请你吃全城最甜的糖人。\"
围观的百姓渐渐围拢过来。
卖糖葫芦的老丈抹了把眼角:\"王妃肯来西市,咱们就有底气!\"挑水的汉子把扁担往地上一杵:\"他娘的,北戎蛮子要敢踏过护城河,老子拿扁担戳穿他们的胸膛!\"
人群里爆发出参差不齐的应和。
沈烬望着这些因战火而消瘦的脸,喉间发紧。
她举起手,金步摇在暮色里划出一道光:\"明日起,宫里的存粮分一半到西市、南市、北市——\"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清亮,\"我沈烬,会站在楚都的城墙上,和你们一起等胜利。\"
欢呼声里,她瞥见街角有个灰衣老者缩了缩脖子,转身往巷子里钻。
那是右相府的管事,怀里还揣着个鼓囊囊的布包。
\"白璃。\"沈烬低声唤了句。
暗处闪过一道白影,是楚昭的贴身侍女,此刻她的指尖正扣着腰间的匕首。
当夜,楚宫东苑的夜宴摆开。
沈烬穿着月白锦袍坐在主位,案上的水晶葡萄映着烛火,像浸在血里的宝石。
右相捏着酒盏的手在抖,酒液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锦缎上晕开深色的痕。
\"右相今日怎么这般拘谨?\"沈烬夹了块鹿肉放进他的碟子里,\"方才听林大人说,北戎使者许了三城换和平?\"
右相的喉结动了动:\"臣...臣只是怕百姓受苦...\"
\"受苦?\"楚昭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割让三城,那三城的百姓就要跪在北戎马蹄下受苦!\"他甩袖扔出一卷黄绢,\"这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搜出的密信,上面盖着北戎狼首印——你倒是说说,这是为哪门子的百姓?\"
右相\"哐当\"一声摔了酒盏。
他跪下来爬到沈烬脚边,老泪纵横:\"王妃饶命!
臣只是...只是怕楚都保不住啊!\"
\"保不住?\"沈烬俯身,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你可知我沈烬的烬火,能烧光北戎二十万大军?\"她的眼底腾起赤金火焰,烛火突然噼啪炸响,右相的胡须被燎焦了一片。
\"拖下去。\"楚昭挥了挥手,两个侍卫架起右相往外走。
那和平使者早没了先前的傲气,缩在角落浑身发抖,玄色袖纹在烛火下像条蜷着的毒蛇。
但麻烦才刚开始。
第二日清晨,西市的老槐树上贴满了白纸。\"王妃是灾星,引战火祸国!\"的墨字被晨露晕开,像一块块血斑。
人群里有人喊:\"昨天她烧右相的胡子,这就是不祥之兆!\"立刻有几个精壮汉子挤进来,举着白纸大喊:\"快逃吧!
等北戎来了,咱们都得死!\"
沈烬赶到时,老槐树下已围了上百人。
她站在青石板上,望着那些被恐慌扭曲的脸,突然笑了。
她抬起手,掌心腾起赤金火焰,火舌舔着空气发出\"滋滋\"声。
\"都看好了。\"她的声音压过喧闹,\"这是烬火,能焚尽一切妖魔鬼怪。\"她指尖一弹,火焰裹住老槐树上的白纸,眨眼间便烧成灰烬。
接着她转身,火焰在掌心跃动,映得她的红衣如血,\"我以烬火起誓——\"她的声音穿透晨雾,\"楚都在,我沈烬在;楚都亡,我沈烬与它同亡!\"
人群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王妃\"。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从人缝里钻出来,举着半块烤红薯喊:\"姐姐吃糖人!\"
沈烬弯腰抱起她,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的城墙上。
那里,楚昭正披着玄色大氅,腰间的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报——!\"
马蹄声如雷。
探马滚鞍下马,声音里带着颤:\"北戎二十万大军已过雁门关,萧...萧景琰的旗号出现在后军!\"
楚昭的手按在剑柄上。
他望向沈烬,她怀里的女娃正揪着她的金步摇咯咯笑。
风卷起他的大氅,露出里面绣着的玄鸟图腾——那是前朝皇室的标记。
\"备马。\"他对探马说,\"告诉左将军,按原计划行事。\"
沈烬抱着女娃走过来。
她望着楚昭眼底翻涌的暗潮,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我在城墙上等你。\"
楚昭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等我回来,我们去看西市的糖人。\"
远处,号角声骤然响起。
楚昭的玄色披风在马背上猎猎翻卷。
他勒住青骓马,回头望了眼渐远的楚都城墙——沈烬的红衣还立在雉堞间,像一簇烧不熄的火焰。
左将军的三千轻骑已绕到左翼,马蹄扬起的尘土在晨雾里拉出灰黄的线,而他面前的北戎军阵如黑色潮水,最前排的狼首旗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
\"九殿下!
萧景琰的车驾在中军!\"探马的声音被风声撕碎。
楚昭摸向腰间的寒霜剑,剑鞘与甲胄相碰的轻响里,他想起昨夜沈烬替他系甲带时说的话:\"这剑是前朝皇室遗物,你要记得,它护的从来不是某个帝王的权位。\"
战鼓擂响的刹那,楚昭的玄色大氅被风掀开。
他抽剑出鞘,霜白剑气裹着晨雾直冲天际,北戎前排的弓箭手竟被这股寒意冻得弓弦崩断。\"杀——!\"他的喊声响彻战场,青骓马如离弦之箭,寒霜剑所过之处,北戎兵的刀枪结上薄冰,未及出鞘便碎成齑粉。
城墙上,沈烬的指甲深深掐进城砖。
她望着楚昭的身影在敌阵中劈开血路,喉间泛起腥甜——这是烬火即将反噬的征兆。
白璃递来的青瓷瓶还攥在掌心,瓶里装着南宫烬调配的镇火丹,可她知道,若要烧穿北戎的粮草大营,至少需要三枚。
\"王妃!\"守城的千夫长突然指向西北方,\"北戎粮队在雁鸣坡扎营,可...可那片林子太密,火箭根本射不进去!\"
沈烬松开镇火丹的瓶塞,赤金火焰在掌心腾起。
火焰舔过她的手腕时,皮肤立刻泛起青紫色的咒纹,像蛇群在血肉下游走。
她想起诅咒使者昨夜说的话:\"双生劫的火焰与寒霜,本是天地要斩灭的因果。
你每用一次烬火,他的寒霜便会多一分暴戾。\"
但此刻她望着城下被北戎骑兵践踏的百姓,望着楚昭玄色披风上渐染的血痕,突然笑了。
她将三枚镇火丹一把吞进嘴里,火焰从指尖喷薄而出,化作赤金火龙直冲天际。
火龙掠过雁鸣坡时,密林中的粮草堆\"轰\"地炸成火海,北戎士兵的惨叫混着焦糊味飘上城墙。
\"王妃的火!
是王妃的火!\"城墙上的守军欢呼着擂起战鼓,声音盖过了北戎的哀嚎。
沈烬却扶着女墙踉跄两步,咒纹已经爬上了脖颈。
她扯下金步摇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头刺进掌心,用疼痛压下翻涌的血气——楚昭还在阵中,她不能倒。
变故发生在正午。
黑煞爪牙的短刃划破空气时,楚昭正挥剑挑落萧景琰的银枪。
那抹淬毒的寒光来得极快,快到他甚至没看清刺客的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金火焰突然从斜刺里窜来,将短刃熔成铁水。
沈烬的红衣撞进他怀里,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她后背的锦缎已被烧出焦黑的洞,露出下面翻卷的血肉。
\"谁准你下来的?\"楚昭的声音在发抖。
他扯下披风裹住她,寒霜剑的剑气自动护在四周,将扑上来的黑煞爪牙震退三步。
沈烬却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她抬起染血的手摸他的脸:\"我在城墙上数过了,你砍了十七个北戎将领,萧景琰的冠缨都被你挑断了。\"
\"住嘴。\"楚昭的喉结滚动。
他抱着她退到军旗下,寒霜剑的寒光突然暴涨三尺,将围攻的黑煞爪牙连人带刀劈成两截。
血溅在沈烬的红衣上,和她后背的伤混在一起,像朵妖异的花。
\"双生劫仍未彻底解除。\"
熟悉的沙哑声音在战场上空炸开。
诅咒使者的灰袍从血雾里显出身形,他手中的青铜灯盏映着战火,\"若继续纠缠,终有一日你们将共归于寂。\"
沈烬望着楚昭染血的眉眼,突然笑出声。
她的手指抚过他脸上的血痕,咒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共寂?\"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十岁那年,沈家满门血溅青石板,我躲在梅树后想,要是能和阿爹阿娘一起死就好了。
后来我遇见他——\"她转头吻了吻楚昭的下颌,\"现在哪怕共寂,也胜过独活。\"
楚昭的手臂收紧。
他望着她眼角的咒纹,突然想起母妃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上面刻着\"双生\"二字。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要在这劫里烧尽、冻透,然后在灰烬里重生。
黑煞爪牙的最后一波突袭被寒霜剑绞成碎片时,战场突然静了。
萧景琰的车驾已经远遁,北戎残兵正往雁门关溃逃。
沈烬靠在楚昭怀里,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着她受伤的后背。
\"你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我们真的共寂了,还会记得彼此吗?\"
楚昭低头吻住她眉心的血痕。
晨光正穿透硝烟,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哪怕十世轮回,我也只认得你。\"
第一缕晨曦漫过楚都城墙时,沈烬在楚昭怀里昏了过去。
守城的士兵远远望见,新换的城旗正迎着风猎猎作响。
而在更高处的雉堞上,白璃扶着城墙站起身,她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又望了望远处还在冒黑烟的战场——那里,有个人影正骑着青骓马,朝城门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