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鹰喙岩”附近,无名溶洞。**
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伴随着无处不在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赵桓的意识。他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无光的、粘稠的墨海之中,不断下沉,死亡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贪婪地吮吸着他残存的生命力。宗泽染血的战袍、汴梁冲天的火光、韩二悲恸的叩首、西夏密信上冰冷的文字…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意识深处闪现、旋转,最终都化为一声声锥心泣血的质问:
*“朕…是亡国之君吗?”*
*“这大宋…真亡于朕手吗?”*
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被绝望和愧疚逼至极限的狂暴意志,如同沉睡地心的熔岩轰然爆发!那是对生的极度渴望!是对未竟之志的不甘!是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更是身为帝王的最后尊严!
“呃啊——!”
一声嘶哑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赵桓干裂的喉咙中挤出。他猛地睁开双眼!
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潮湿泥土和苔藓气息的黑暗。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肋间和左臂,仿佛被重锤反复砸碎。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没死!
韩二…刘三刀…他们以为自己死了,将自己安葬…但显然,那濒死的龟息假象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阎王!或许是那枚燧石刺破掌心带来的最后刺激,或许是秦岭地脉阴气的特殊护持,又或许…是那滔天的不甘与执念,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赵桓艰难地转动脖颈,冰冷的岩石触感让他混乱的意识稍稍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极其狭窄、低矮的天然石穴里,身下是冰冷的泥土和粗糙的干草。空气凝滞,只有水滴从头顶石缝滴落的单调声响,以及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呼吸。
韩二他们…走了。带着他的嘱托,带着西夏密信和令牌,踏上了寻找岳飞的路。而自己…被“埋葬”在了这秦岭深处。
一股巨大的孤独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没有御医,没有侍从,没有江山,甚至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这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剧痛和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作为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天子,此情此景,足以令人彻底崩溃。
然而,赵桓眼中,最初闪过的茫然和脆弱,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沉静所取代。那场“死亡”,如同一次残酷的涅盘,烧尽了汴梁皇宫中那个优柔、惶惑的年轻帝王,只留下一个被国仇家恨、刻骨耻辱淬炼过的灵魂。
他艰难地挪动唯一还能稍微用力的右手,摸索着身侧。指尖触碰到几样东西:韩二覆盖在他身上的那件粗布外袍;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石;还有…那枚曾被他用来刻下血诏箭头、磨得异常锋利的燧石!
他将燧石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棱角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这痛楚,让他更加清醒,也点燃了心中那团名为“复仇”与“复国”的火焰。
“朕…没死…”他对着无边的黑暗,嘶哑地宣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黑冰台…西夏…金贼…朕…回来了!”
第一步,活下去!
赵桓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挣扎。他一点点挪动身体,忍受着骨骼摩擦、伤口崩裂的剧痛,靠近石壁,用燧石锋利的边缘,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刮擦着长满苔藓的潮湿岩石。他在收集苔藓上凝结的冰冷水珠!这是唯一的水源!
他舔舐着石壁上那微不足道的水分,如同沙漠中的旅人。他又摸索着,在石穴角落的泥土里,发现了一些细小的、不知名的根茎和蕨类嫩芽。他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塞入口中,用牙齿艰难地咀嚼,吞咽下那苦涩却蕴含着微弱生机的汁液。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缓慢流逝。赵桓如同最坚韧的藤蔓,以惊人的意志力对抗着伤痛、饥饿和寒冷。他用燧石刮下苔藓,混合着泥土,敷在几处最严重的伤口上(他不懂医术,只凭本能,苔藓或许有微弱的止血消炎作用)。他强迫自己活动未受伤的手指和脚趾,防止血脉彻底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还是几天?当石穴顶部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天光,透过某个隐秘的石缝渗入时,赵桓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依靠着石壁,勉强能半坐起来。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并非真正的坟墓,而是一个极其隐蔽、入口被坍塌碎石和藤蔓封堵了大半的天然溶洞支脉。韩二他们将他安置在此,已是尽了最大努力寻找的隐秘之所。洞内空间狭小,仅容他蜷缩,空气污浊。但…这里暂时安全。
他低头,看向自己褴褛的衣衫下,那纵横交错的伤口。肋骨折断处依旧剧痛,但似乎没有错位得太过离谱。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黑痂,周围红肿得吓人。高烧似乎退下去了一些,但身体极度虚弱,一阵阵眩晕袭来。
活下去…只是开始。
下一步,走出去!了解外界!找到…力量!
赵桓的目光投向那道透入微光的石缝。很窄,仅容手臂探入。他尝试着,用燧石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刮削石缝边缘松软的泥土和苔藓。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口,汗水混合着血污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但他眼神专注,如同最精密的工匠。
不知过了多久,石缝被扩大了一点点。他凑近缝隙,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他贪婪地呼吸着,如同重获新生。透过缝隙,他看到了外面——依旧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浓雾弥漫。但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鸟鸣,而是…极其轻微、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用的是生硬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党项口音!
“…‘影枭’大人…暴怒…搜山…‘山魈’…还有那东西…”
“…‘鬼蝠’大人…死在‘龙涎瀑’…宋狗…狡猾…”
“…重点…西边…‘鹰喙岩’…还有…通往‘鬼愁涧’的路…”
西夏人!黑冰台的爪牙!他们还在搜索!搜索李七(山魈),搜索那丢失的密信和令牌!而且…他们提到了“鹰喙岩”和“鬼愁涧”!韩二他们离开的路径,很可能被盯上了!
一股寒意瞬间涌遍赵桓全身,随即化为更加炽烈的火焰!韩二有危险!那关乎国运的密信令牌有暴露的风险!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赵桓的目光急速扫视着狭小的洞穴。除了碎石、苔藓、那件粗布外袍和手中的燧石,别无他物。力量?他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武器?只有这枚燧石。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件粗布外袍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扯过外袍,用燧石锋利的边缘,极其费力地割下几块相对完整的布片。然后,他咬破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指尖——鲜血,是他此刻唯一能调用的“墨”!
忍着剧痛,他用染血的指尖,在一块布片上,歪歪扭扭地画下了一个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的图案——那枚火焰飞鹰令牌的轮廓!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指向西方的箭头!
在另一块布片上,他用尽力气,写下几个更加潦草、却足以让懂行之人瞬间明白其份量的党项文字(他在宫中曾研习过):
> **“令:影枭,速查西道,截杀信使,夺回重宝!延误者,死!”**
他模仿着记忆中那份西夏密信的冰冷口吻和嵬名安惠的印章笔迹特征(作为皇帝,他见过各国文书形制)。
做完这一切,赵桓已近乎虚脱。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他将第一块画着令牌和箭头的布片,揉成一团,塞进石缝外一个显眼的、被苔藓半掩的松鼠树洞。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将第二块写着“命令”的血书布片,用一根细藤蔓系在了一块尖锐的石片上。他凑到石缝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外面西夏人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将这块系着血书的石片,狠狠地、精准地投掷了出去!
石片划破浓雾,落在不远处一片灌木丛中,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什么声音?!”外面立刻传来西夏斥候警惕的低喝和脚步声。
赵桓迅速缩回身体,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静静蛰伏,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短暂的沉寂后,传来西夏斥候压抑的惊呼:
“快看!这…这是…”
“‘死’令?!还有…火焰鹰令的图样?!”
“西道…截杀信使…夺回重宝…这…这是国相大人的手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啊!快!快回去禀报!命令是从这里发出的!目标在西边!快追!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带着惊惶和急切。
石穴内,赵桓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疲惫的弧度。成了!
他无法亲自战斗,但他用一枚燧石,几滴鲜血,一件破衣,还有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在这黑暗的洞穴中,投下了一枚足以扰乱黑冰台和西夏部署的石子!他将追兵的目光,成功地引向了西方,为带着真正重宝、向东或南寻找岳飞的韩二,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这枚从死亡深渊爬回来的“潜龙”,在苏醒后的第一战,便用最微弱的筹码,在黑暗的棋盘上,投下了一颗搅动风云的惊雷!而这…仅仅是个开始。他需要尽快恢复,走出这囚笼般的洞穴。这秦岭十万大山,将成为他新的战场,而他手中唯一的武器,是智慧、隐忍,以及对这片山河永不熄灭的复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