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本也是薄,要是厚点,九光就撕不动了吧?
静安把两半歌本,丢到兜里,准备明天扔出去。以后,再也不唱歌了!再也不去参加演出!
但是,半夜,冬儿哭了,喂了她之后,她还是哭。边吃还边哭。看书上说,孩子可能是肚子疼。
静安给冬儿轻轻地按摩肚子,可冬儿还是哭。
九光在睡梦中翻个身,眉头皱起来,因为美梦被女儿打扰了,他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实在没有办法,只剩下唱歌这一招儿了。但在卧室里唱歌,九光就没法睡觉。弄不好,两口子又得吵起来。
静安披上大衣,将冬儿包在被子里,从卧室里走出,进了对面的客厅。
这个客厅,是一个独立的房间,和卧室之间,隔着一道走廊。房间也有门。静安把门关上,抱着冬儿,在地上来回地走着。轻轻地哼唱着。
冬儿还是哭,哭得脸都红了。
静安豁出去了,大声地唱起来。爱咋咋地吧,总不能让冬儿继续哭啊。她哭了一上午,再这么哭下去,孩子身体会哭坏的。
静安第一句歌词还没唱完呢,冬儿就像被踩了电门一样,一下子就不哭了。
静安看着冬儿的小脸,由红转为白皙,她又好气又好笑。她继续唱着歌,冬儿再也没有哭,往被子里缩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静安渐渐地把歌声放低,变成哼哼歌。冬儿又要哭,静安只好又高声地唱起来。
左邻右舍不知道怎么想呢,静安顾不上那么多了,先哄睡了孩子再说。
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冬儿终于睡熟了。静安也精疲力竭,靠在沙发上歇着,竟然睡着了。
好在冬儿包裹在棉被里,没有冻着,不过,早晨起来,静安摸摸冬儿的小脸,冰凉冰凉的,幸运呢,没有感冒。
这天早晨,也许是晚上哭的原因吧,冬儿八点钟才醒。静安也托冬儿的福,也睡到八点钟。
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窗子里照了进来,把玻璃上的霜花,都晒得融化 。水滴在窗台上,汇成一个大的水洼。静安用毛巾把窗台上的水渍擦干。
阳光轻轻地照在冬儿的脸上。静安看着冬儿,冬儿看着静安。母女两人对视的一刻,冬儿竟然咧嘴笑了。
天呢,这笑容,就像阳光,驱散了静安心里的阴霾。冬儿白皙的脸蛋,黑漆漆的眼眸,眉毛,鼻子,肉乎乎的,那么可爱的。
出院这些天,冬儿又长大了一些,也胖了一点,比出生的时候,好看了很多。
静安的心柔软了,看到冬儿的笑容,她比得到什么都快乐。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冬儿的脸蛋,冬儿又笑了。
静安忽然有种冲动,想到卧室找九光,让九光也看看女儿的微笑。她忘记昨天两人吵架了,抱着女儿进了卧室。咦,卧室变了样——
炕上的被子已经叠了起来,桌上摆着一饭一菜。炕头还热乎乎的。
莫非,九光把炉子烧上了?
静安来到厨房,看到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已经响边儿了。
静安心里有了一丝温暖。她也知道自己心软,可怎么才能心硬,不被九光做的这些表面的东西所感动呢?
给冬儿喂饱,静安才坐在桌前吃饭。虽然九光做的菜有些咸,但总比自己没时间做,要好很多。
静安吃完饭,就喝了一大杯水,希望肚子里的蔬菜,能变得淡一点。
静安收拾房间的时候,想把兜里的歌本扔掉。伸手去拿歌本,却感到有些不对劲——
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一个完整的歌本。
静安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不对啊,昨晚她明明看到,歌本已经被撕成两半,现在怎么又变成一个完整的歌本呢?
静安打开封面,这回看明白了,封面撕开的部分,被透明胶布粘贴上了。整整一本歌本,每一页,都被透明胶布粘贴上。
这个歌本,静安再没看,虽然它粘贴上了,但是,那都是伤疤。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伤害,该多好啊!
午后,窗口突然走过母亲的身影。静安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穿着大衣,戴着围脖的母亲。
母亲手里拎着一兜桔子,走进房间,跺着棉鞋上的雪:“外面真冷啊。”
静安连忙帮母亲脱大衣,让母亲上炕去坐。“妈,你咋来的?”
母亲说:“你爸中午上班,驮我到胡同口,我买了点桔子。你一个人在家看孩子,容易上火,多吃点水果,我刚才还想买苹果,拿不动了。”
静安担忧地说:“妈,伤口咋样了?好点了吗?”
母亲说:“没事儿了,就是不能拎重物,要是拎重的东西,伤口就有点抻着疼。”
母亲上了炕,低头看着已经醒了的冬儿,脸上露出笑容。她没有马上抱冬儿,而是把两只手放到炕头热着,冲着冬儿说:“大外孙啊,姥姥来了,姥姥来看大外孙,大外孙想没想姥姥?”
冬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姥姥,忽然咧嘴一笑。
母亲被冬儿的笑容逗得很开心,她哈哈地笑着:“静安呢,孩子多好啊,没病没灾,多享福啊。”
母亲说着,把冬儿抱到怀里。
静安从母亲拎来的那兜桔子里,拿出一个桔子,剥开桔子皮,递给母亲一半。
母亲吃着桔子,逗弄着冬儿:“大外孙啊,姥姥吃桔子了,馋不馋?”
冬儿啥表情都没有,就是乐呵呵地冲着母亲笑。
母亲对静安说:“等冬儿5个多月吧,就馋了,大人吃东西,她就要了,你就吃不消停。”
静安叹口气,无奈地说:“妈,啥时候孩子能5个月,6个月啊,我在家里,太憋屈——”
母亲忽然说:“你还憋屈?你昨天不是跑到小礼堂唱歌去了吗?还憋屈?”
静安吃惊地看着母亲:“你听谁说的?”
母亲说:“还用听谁说?我和你爸都看见你了——”
静安吓了一跳,连忙问:“你们在哪儿看见我的?”
母亲说:“你都上电视了,我还看不见你?我鼻子上的两只眼睛,是白给的呀?”
静安猛然想起,昨天在小礼堂开会,看到有扛着摄像机的人在拍摄,当时她还想呢,那是电视台的人吧。没想到,他们竟然晚上就播出来了。
静安连忙惊喜地问:“妈,我唱的好不?”
母亲嗔怪地瞪了静安一眼:“不知道磕碜好赖,还舔脸问呢——”
静安说:“不说拉倒,明天我找别人问去。”
母亲说:“还行吧,反正,比其他几个唱歌的,唱得好听。”
静安笑了,看来,自己唱歌还算是有点小天赋吧?
静安现在算是明白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以为撒谎能瞒过去,但现在看来,撒谎总有露破绽的时候。没想到,电视台都播放了她唱歌的场面。
母亲说:“刚才我走到小铺,看见你婆婆了,拉我进小铺,说了半天话,说你昨天跑出去一上午,把孩子丢在小铺不管,孩子差点哭过去——”
静安不吭声了。母亲说她,她心里也有不甘,但只能听着。
母亲说:“你婆婆说话是不好听,破破家家的,没啥文化,可说的也有道理,孩子没满月,你就把孩子扔下跑了?多大的事,也不应该。”
静安就把李宏伟对她说的话,对母亲说了一遍。“妈,听说厂子有变动,我怕将来我上班,工作就没了。”
母亲说:“那就跟九光说实话呗,瞒着能咋地?矛盾不是更多了?”
静安说:“我跟他说,他也不能同意我去。”
母亲说:“那就好好商量呗。夫妻俩,是最亲密的人,有啥不能商量的?”
静安沮丧地说:“他那脾气,我商量不通——”
母亲说:“你呀,太犟了,说点软乎话,那是自己的老爷们。对错能咋地,把日子过好了,孩子伺候大了,那才是能人。”
静安没说话。
母亲说:“两口子过日子,别总挑对方的毛病,要是这么挑,谁都有毛病。多看看九光的长处,他挺能干的,挣的钱,一分不少地都给你拿回来,这样的男人就不错了,你呀,眼眶子别太高了。”
静安蹙着眉头,不说话,但母亲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静安呢,不是我说你,你是一身的骄毛,你那隔路的样子,你知不知道?别总嫌弃九光不好,真要是让你遇到好样的男人,你也未必能答对下去。”
静安的脸有点发烧,担心母亲看出来,她和李宏伟走得近。
不过,母亲再没有说下去。
冬儿饿了,手蹬脚刨,哭了。
母亲却笑了,低头看着怀里的冬儿,说:“哎呀,我的大外孙啊,你这么有力气了吗?再也不是保温箱里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不点了!”
静安抱过冬儿喂奶。母亲看着静安,说:“这回当妈了,你就知道我的难处了。你这么犟,你知道将来谁能治你吗?就是你闺女,不信你就试试!”
静安笑了,心里想,我闺女才不会那样的,她永远和我一条心。
母女俩坐在热炕头聊天。母亲说到他们厂子分的那些布料的事情。
母亲以前在被服厂做衣服,去年就停产了,工厂用布料当工资,发给了工人。母亲去年一直没找到门路,卖掉这些布料,现在,母亲终于找到了办法。
母亲说:“我们厂子几个要好的姐妹儿,她们几个有办法,把布料做成服装,卖给劳保商店,价钱不是太高,可也能把这匹布换成钱呢。”
静安理解母亲的不易:“你身体能行吗?别抻着肚子上的刀口。”
母亲说:“就在家干活,蹬个缝纫机,没事,累不着。再说,我还看到你李姨,家里的缝纫机安装了一个电机,我也打算让你爸帮我看看,缝纫机上要是安装上电机,那可省事了,又快又不累腿,肯定抻不着伤口。”
静安说:“妈,你别累着——”
母亲说:“干点活儿,总比不干强啊。春天也没啥出摊挣钱的,夏天能卖点菜?那也是风里来雨里去,遭罪呀。我和你爸中午过来,到九光的鱼摊去看看,没人买货,他冷呵呵地站在风里,也不容易,互相体谅吧。”
静安想起九光在外面出摊,冬天冻伤了手。
母亲忽然叹口气:“你们厂子可能要有大变化啊,你爸这些天也是愁眉苦脸的,有人要收购,还是合资,妈也不懂这些,反正就是有事儿了,听说将来要裁掉一批人呢,我这没工作了,你爸再没工作,你老弟上学的学费可就费劲了,我抓紧挣点吧。”
静安心里有点慌,虽然自己在休产假,也保不准什么时候,工资就不给发了。
冬儿吃完奶水,母亲帮冬儿换上干净的尿布。帮着静安看着冬儿。静安到厨房去洗尿布,又给炉子里添上一些煤。
母亲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暗了,母亲要告辞回去。
静安说:“妈,你回家可别走回去,那么远的路呢,你坐个三轮车吧。”
母亲说:“我到你爸厂子门口,等他下班,他用自行车就把我驮回去。”
母亲临走,又回头跟静安说:“我听说李宏伟要结婚了,你去不去呀?”
静安说:“是不是五一?我得去,人家帮咱不少忙,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我咋能不去?”
母亲没再说什么。但穿上大衣,要推门走时,又叮嘱静安:“两口子别计较了,大量点,不着不被就过去吧,一切都为了孩子。等你满月了,就让九光给你送我哪儿,回妈家多待两天。”
静安答应了母亲。看见母亲从窗下走过,她心里不免失落。现在才想起母亲的好,要是天天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啊。母亲还能帮她照顾一下冬儿。
好在,马上就坐完月子,冬儿满月了,静安就可以抱着冬儿回娘家了!
静安心里又有了新的盼头。可是,又猛然想到厂子的事情,自己会不会也跟老妈一样,没了工作啊?
母亲从静安家里出来,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担心滑倒了。但还是摔了两跤。好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力气不如从前,总是容易出汗。
母亲揩一把额头的汗水,走出胡同,沿着人行道,径直走到父亲工厂的大门。
途中路过静安婆婆的小铺,母亲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进了小铺了,寒暄了几句,才出来。
母亲不喜欢这家人,但为了静安,表面上,总得和老周家过得去。
进了工厂,母亲去了父亲的仓库。父亲正准备浇灭炉子,因为下班后,炉子里不能有火苗,那会有安全隐患。
见到母亲来了,父亲说:“我还想着一会儿到静安那里坐坐,看看小外孙呢。”
母亲说:“过两天孩子满月,静安就回咱家多住一些日子,小外孙你可以管够看。”
母亲在仓库转了转。要下班了,父亲就用水壶里的水,浇灭了炉子。炉子里冒出一股烟。
母亲走到门外:“我到静安的车间看看。”
父亲说:“去哪儿干啥?”
母亲没说话,径自走了。
母亲沿着厂子里的油漆路往前走,心里想,这么好的厂子,这么多工人,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她来到抽油杆车间的门口,询问李宏伟上没上班。
李宏伟今天是下午班,他正在班上,有人叫:“李主任,外面有人找。”
李宏伟已经对“李主任”这个新称呼坦然了。他问那人:“谁找我?”
那人说:“一个女的,四五十岁。”
李宏伟猜不出来谁找他,往门口快步走去。看到静安的母亲站在门口,他愣住了。
李宏伟说:“婶,你咋来了?”
母亲说:“我去看看静安,顺道过来看看你。”
李宏伟笑着说:“那进来坐吧,门口太冷。”
母亲说:“不进去了,你们车间动静太大,耳朵受不了。”
李宏伟问:“静安咋样?孩子咋样?”
母亲说:“都挺好,你们车间咋样啊?”
李宏伟说:“还行吧。婶,你有事儿?就直说吧,我能办的,肯定帮你办。”
母亲说:“我没啥事,就是来看看,听说,厂子有变动,你叔也不知道有啥变动,我们都担心,静安刚生完孩子,还休产假呢,她会不会有事啊?”
李宏伟连忙说:“婶,你别担心了,应该没啥大事。”
母亲紧张地问:“真的?”
李宏伟说:“我这两天再过去问问,暂时,都没有消息呢,婶,我能帮的,一定帮。”
母亲不好再多说了,又聊了两句家常,问李宏伟结婚的房子和家具,都准备咋样了。
李宏伟说:“都是我对象田小雨和我妈准备呢,我工作忙,也没插手。”
母亲又闲聊了两句,就告辞,向父亲的仓库走去。
李宏伟望着静安母亲的背影,不禁想起静安。
昨晚,他和田小雨从外面回到家里,他妈兴奋地告诉他:“刚才看电视,看到静安在台上唱歌了,唱得挺好听呢。”
李宏伟敷衍了两句。他明显地感觉到田小雨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希望家里人提到静安。
厂子最近的变化,让李宏伟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最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李宏伟返回车间,披上大衣,又走出车间,径直去了厂办的小白楼。
刚上二楼,王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他:“找我吗?”
李宏伟低声地说:“找你有点事。”
王主任和李宏伟回到办公室,把门反锁了。
李宏伟说:“主任,名单下来了?”
王主任端起暖壶,涮了下杯子,倒了半杯水,递给李宏伟。
王主任说:“你打听那个干啥,跟你也没关系。”
李宏伟说:“咋没关系啊?”
王主任说:“名单上肯定没有你就是的了。听人说,那面就喜欢年轻人,我们这些老人,可能都被刷回家啊。”
李宏伟说:“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外来的,还指着你们管理工厂呢。”随后,他又厚着脸皮,说:“主任,我能不能看看名单?”
王主任说:“看那个干啥呀?我不是说了嘛,没有你。”
李宏伟坐在椅子上不走,跟王主任东拉西扯,说:“他们预计啥时候进来?”
王主任说:“这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是厂长。”
李宏伟两只手趴在办公桌上,下巴颏垫在两只手上,两只眼睛盯着对面的王主任。
王主任有点被他盯毛了,说:“我得下班了,你没啥事,就回去吧。”
李宏伟不走,还趴在办公桌上,说:“这么大的厂子,说被兼并就被兼并了?”
王主任说:“我说了也不算啊,谁让咱们亏损了呢?人家是大型的石油机械,在全国都上数,被他们兼并,咱们也不吃亏。”
李宏伟说:“可一大批工人,就要没工作了。”
王主任说:“我也没办法,自己能不能留下还不知道呢,人家不要这么多的工人。”
李宏伟说“那我们工人有权利知道名单吧?”
王主任说:“你咋这么犟呢,说过没你,你还非要看?”
李宏伟说:“我看看能咋地?那名单上的人名,也不能少一个。”
王主任可能是想尽快打发李宏伟走吧,就从裤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拿出一枚,打开办公室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两页纸,递给李宏伟。
王主任说:“给你一分钟时间,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记不住,可别怨我。”
李宏伟欣喜若狂,连忙接过名单,说:“我才不记呢,就是随便看看。”
李宏伟的两只眼睛,在名单上飞快地扫了两遍。他没看到静安的名字,随后又看了一遍,也没有静安的名字。说明主任还是念旧情的,毕竟,去年静安帮了他不少忙。
但是,他的眼角扫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刘艳华。
刘艳华去年开吊车,出了一场事故。这次裁员名单,李宏伟就担心她和静安,静安没事,但刘艳华,第一波,她就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