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岁除,紫禁城内外早已是另一番气象。
宫道积雪尽被扫除,青石甬路宛然,两厢宫檐皆悬簇新绛纱宫灯,灯下垂着明黄流苏,风过处便簌簌轻飏。
各宫门首俱贴福字、挂桃符,虽无市井喧嚣,却自有一种天家威仪笼罩下的节庆端凝。
启祥宫中,尤见碌碌。年节恩赏、各处节礼、除夕宫宴的穿戴、打点各宫贺仪…桩桩件件,皆轻忽不得。
廊庑庭院间,内监宫娥步履匆匆,捧着朱漆托盘,内盛或新熏貂裘,或内务府新贡的赤金累丝头面,或明黄锦袱裹就的各色赏赐,映着冬日淡薄的天光,晃人眼目。
金玉妍斜倚窗边小榻,裹着一领银狐裘,衬得玉面莹润。既未顾窗外穿梭的人影,亦未理会案头堆积如山的礼单,只怔怔凝望兽耳衔环铜鼎内,那无声燃着的红萝炭。
魏嬿婉跪伏于金玉妍足边毡毯上,小心翼翼替她揉捏着小腿,连气息都屏得极轻。
“这两日雪意颇紧…,不知咸福宫那头,门窗可还严实?炭火可还足用?”她微顿,仿佛在问贞淑,又似喃喃自语,“曦月那身子,最是畏寒。昔年在潜邸,一点微雪便能教她裹得严严实实。如今这般大雪,她那身子骨,又….”
金玉妍话音戛然而止,未再续言,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幽叹,散入暖香氤氲之中。
侍立一旁的贞淑立时趋前半步:“主儿慈心,时时顾念故旧。”
“慈心?呵…”她一声冷哂。
“皇上虽未明旨褫夺其位份,名分上仍是贵妃,可内务府那些奴才,最是惯会看人眉睫高低的。如今送往咸福宫的一应份例,怕连糊口尚艰,遑论御寒取暖了。”
窗外纷扬的雪絮,将金玉妍声音也似染了寒凉。她指尖在袖口赤金累丝滚边上拂过,仿佛要拭去什么,又仿佛要留住什么。
复絮絮道:“想潜邸旧年,也曾落过这般大雪。彼时她尚是个格格,娴妃…,青樱,那时是侧福晋,仗着有个皇后姑母倚重,在府中甚是得意。”
“她明知曦月畏寒如虎,偏起了促狭心肠,捏了雪往她颈中一弹。曦月又惊又怒,她却拉着恰巧路过的皇上,道是堆雪人有趣,反嗔曦月不识风情、扫人兴致。”
“曦月年少气盛,受她言语相激,又碍着御驾在侧,只得强撑着随众嬉闹。结果当夜便起了高热,险去半条性命。”
殿内陷入更深的岑寂,只听得魏嬿婉指尖在衣料上细微的窸窣。
“第二日,我去探她,见还烧得满面通红,心下着实不忍,便觑个空儿,趁青樱临窗对镜理妆,一团雪迎面掷了过去!登时便教她花了脸。呵…”
金玉妍的目光穿透重重宫阙,落在那场早已消融的雪之上,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又渐次低微下去。
“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些无谓的意气之争罢了。雪消了,妆残了,病愈了。人,却都变了。”
“…然我初入京中,多有不适,却还是娴妃央着皇上,请了个李朝的厨子。有时我会想,起初,我们要的,兴许只是她敛去高傲,也向我们低一低头,让我们笑话一二,便与那些陈年旧事扯平了。”
“偏是她姑母故去多年,那乌拉那拉满洲贵胃的架子,她一丝儿也不肯放下。可我们又岂是寻常闺阁姐妹的争闲斗气?龃龉背后还系着各自的母族,终究…本就无从扯平。”
贞淑温声劝道:“主儿何苦总思量这些陈年旧事?徒增烦恼罢了。如今要紧的是保重自身,四阿哥还指望着您呢。”
金玉妍移了目光,倚向引枕,幽幽叹出一口气:“大抵,是今冬太冷了罢…”
她闭上眼,仿佛要将那些翻涌的旧影强行压下。
忽地,复睁开眼:“樱儿。”
“奴婢在。”
“你去,悄悄儿从启祥宫小库房里,拨些上用的红萝炭出来,给咸福宫送去。记着,”她终于侧过脸,目光锐利地盯在魏嬿婉身上,“手脚务必干净。若叫人发现了…你便不用再回这启祥宫的门槛了。”
“奴婢明白,定不负娘娘所托。”
风雪如晦。
魏嬿婉裹紧那并不厚实的宫装,怀里揣着用厚布包裹过的红萝炭,朝那形同冷宫的咸福宫挪去。
一个侍卫裹着棉袍缩在门洞里避风,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
魏嬿婉脸上堆起讨巧的笑意,脚步放得极轻,凑上前去。
自袖中飞快地摸出两块碎银,不着痕迹地塞入侍卫掌中:“侍卫大哥辛苦!这天寒地冻的守夜,真真不易。这点子心意给大哥打壶热酒暖暖身子,只当是奴婢替咸福宫里的娘娘,祈个平安顺遂的福气。”
那侍卫被惊醒,本欲呵斥,掌心触到硬物,又听得这般熨帖的吉祥话,再看眼前不过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戒备便松了大半。
掂了掂碎银,含糊地挥挥手:“进去吧,手脚麻利些,莫要久留!”
魏嬿婉连声称谢,闪身溜进了宫门。
比外面更甚的寒气扑面而来。
庭院积雪未扫,枯枝败叶零落。她正欲快步穿过庭院,冷不防角落里一团灰败的影子动了一下,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哀鸣,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是金玉妍言及的那只孔雀。
它还活着,然翎毛黯淡,早已脱落大半。昔日华彩尽失,只剩一身死气沉沉。
心头莫名一紧,魏嬿婉不敢再看,拢了拢怀里的炭,疾步走向紧闭的正殿门扉。
殿内漆黑一片,无一丝灯火人声。
她轻轻叩门,提高些声音道:“奴婢启祥宫樱儿,奉嘉妃娘娘之命,来给贵妃娘娘送些东西,特来请安。”
殿内死寂,唯有寒风穿过窗棂缝隙的呜咽回应。
魏嬿婉又唤了两声,依旧毫无动静。
她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推开沉重的殿门。借着门外雪地反射的微光,依稀看见内室榻上似有人形。
壮着胆子摸黑走近,见那人只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寝衣,孤零零蜷缩在锦被之中,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
“娘娘?贵妃娘娘?”
榻上之人毫无反应。
魏嬿婉大着胆子伸出手,指尖在对方额上飞快一触,滚烫的温度吓得她猛地缩回手!竟是又起高热了!
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她目光急急扫过角落,冰冷如铁的炭盆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立刻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将怀中紧抱的红萝炭取出几块,摸索到火折子,费了好一番功夫,将那微弱的火苗引燃。
殿内有了光亮,更显空荡破败。魏嬿婉不敢耽搁,转身跑出殿外,想去寻些水来。
刚至廊下,便见一个同样形容憔悴的宫女端着一碗清水,正从小厨房的方向走来。
茉心骤然见到一个陌生宫女从主殿跑出,惊得手一抖,碗中的水洒出些许,厉声喝道:“谁?!哪来的?胆敢擅闯咸福宫!”
魏嬿婉连忙福身:“姐姐莫惊!奴婢是启祥宫的樱儿,奉嘉妃娘娘之命,特来给贵妃娘娘送些红萝炭御寒的。”
茉心紧绷的脸并未因这解释而缓和,她警惕地打量着魏嬿婉,扯出一丝讽笑:“呵,咸福宫门庭冷落,倒劳烦嘉妃娘娘惦记了!不过是来看笑话的罢了!”
魏嬿婉没有接这刺人的话茬,只急急道:“姐姐,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娘娘高烧得厉害,额上滚烫!为何不赶紧请太医来诊治?”
“太医?哪儿有太医会来!”茉心声音陡然拔高,又因顾忌而强行压低,“皇上…皇上下了口谕,不许太医踏入咸福宫一步。你叫我去哪里请?谁又敢来!”
殿内炭火的噼啪声与殿外呼啸的风声交织,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死寂。
魏嬿婉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茉心手中那碗仅有的清水和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看向院中那口结着薄冰的水井。
立时挽起袖子,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费力地摇动辘轳。
“姐姐一人实在辛苦,”她提起水桶,坚持道,“我来帮姐姐烧些热水吧。娘娘烧成这样,得想法子退热才是。用温水给娘娘擦擦身子,虽是笨法子,总比干熬着强。”
茉心看着那桶水。
咸福宫早已人去楼空,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苦苦支撑,日夜煎熬,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多一双手,终究是多一分指望。
她没有再出言讥讽,哑声道:“…随你吧。”
说罢,端着那碗清水,脚步虚浮地先进了殿内,去给贵妃喂水。
魏嬿婉手脚利落地烧好热水,兑成温热的,用铜盆端进殿中。
殿内被红萝炭烘着,总算驱散了些许砭骨的寒气。两人都顾不上言语,茉心小心地扶起意识模糊的贵妃喂水,魏嬿婉则拧干了温热的布巾,仔细地为贵妃擦拭滚烫的额头、脖颈、手臂。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温水的擦拭起了些许作用,也或许是那红萝炭的暖意终于透进了冰冷的躯体,榻上的人儿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地扫过积满灰尘的帐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聚焦在魏嬿婉的身影上。
“你…是谁?”
魏嬿婉连忙放下布巾,退后一步,恭谨地跪在脚踏边:“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是启祥宫的宫女樱儿。奉嘉妃娘娘之命,特来给娘娘送些红萝炭御寒。”
“嘉…妃…” 贵妃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空洞地望向某处,仿佛在记忆深处艰难地搜寻着与这个名字相连的一切。
“她都已经是妃位了…”
片刻后,复阖上了沉重的眼皮:“这些名字..呵…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