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如遭雷击,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苍白与一丝被彻底戳穿的惊惶。
他死死盯着柳明薇,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那眼神不再是痛心,而是淬了毒的怨恨。
精心编织的铁证链条,在柳家明珠这一记精准的背刺下,出现了一道狰狞的裂痕!
“柳小姐!你……你岂能如此!”
孔希声霍然站起,失态地厉声质问,他精心安排的“士子代表”也群情激愤,鼓噪起来,
“当日你明明在场!你莫不是受了胁迫,昧了良心?!”
“肃静!公堂之上,咆哮者杖!”
李严惊堂木重重拍下,威严的目光扫过孔希声及其党羽,强行压下骚动。他看向柳明薇,眼神深邃:“柳小姐,你方才所言,可敢具结画押?”
“小女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柳氏百年清誉担保,具结画押!”
柳明薇迎着父亲焦急、文若怨毒的目光,声音清越,掷地有声。这一步踏出,她已无退路,只能将清流风骨压在真字之上。
“好!”李严点头,示意书记官记录。
他转向陈九,目光锐利如刀:“陈九,柳小姐证词,于你有利,然文若先生指控仍在,古籍尚在,你当日澄心阁所论与今科答卷高度相似亦是事实!你还有何辩?”
陈九苍白的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只有冰封般的冷静。他微微躬身:
“回大人,草民之辩,不在空言,而在实证,在文章本身!请大人调阅草民贡院答卷,与文若先生所呈古籍,当堂比对!真伪自明!”
“准!”李严毫不犹豫。
这正是他等待的时机!赵正清亲自起身,接过衙役从贡院秘匣中取出的、盖有王俭私印“特封待勘”的答卷,又命人将文若呈上的“古籍残篇”置于公案之上。
整个公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三位主审官俯身,目光如炬,逐字逐句比对。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无比。
片刻后,李严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他抓起陈九的答卷,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陈九!你答卷之中,关于乡贤正之职能设定,言其非仅教化,更需导引桑蚕新法,推广良种,兼理小额借贷,以利民生,此论精妙务实,前所未有!文若先生,你的古籍残篇之上,可有此等详尽、创新之论?”
文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哑口无言。
他伪造的古籍,只记载了陈九在澄心阁论述的“富民、均教、吏治”框架,根本不可能有乡贤正的具体职能设计!
这是陈九在绝境中超越自我的神来之笔!
赵正清紧接着发难,声音冷冽:“还有此处!陈九引用《盐铁论·授时篇》官府授时以政,教民以器,导民以利之句,佐证富民乃教化之基,此引用角度刁钻精准,直指官府在富民中的主导责任!
文若先生,你的古籍,又是如何引证的?是否也用了这冷僻的《授时篇》,还是泛泛而谈?”
“我……老夫……”文若浑身颤抖,冷汗涔涔而下。
他伪造的古籍引用的是常见的《劝学篇》!
陈九这两处神来之笔,如同两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穿了他精心炮制的“古籍”伪装!
人证柳明薇的“未亲眼得见题目”是裂痕,这两处独一无二的“暗记”,则是彻底撕开了伪装,露出了里面丑陋的“新纸”!
“文若!”冯远道也坐不住了,厉声喝道,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这古籍,究竟是前朝孤本,还是你为构陷陈九,精心伪造之物?”
就在文若摇摇欲坠,即将被这如山铁证压垮之际,旁听席上,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痛心与“公允”的叹息响起:
“唉……李尚书,赵寺卿,冯御史,且慢动怒。”
景宸缓缓起身,脸上是深沉的惋惜与一丝“洞察真相”的悲悯。
他无视了三位主审官骤然转冷的脸色,温润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文若,最终落在陈九身上,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忧虑”:
“文若先生一世清名,行将就木之年,何至于此?孤王实难相信他会为构陷一个陈九而自毁长城,此间……恐有隐情啊。”
他踱步向前,青玉扳指在指间缓缓转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方才比对,陈公子答卷中这两处精妙之笔,确为古籍所无,足见陈公子才思敏捷,临场所创,非是默写,此一点,或可证其未曾死记硬背古籍答案。”
他先“肯定”了陈九的才华,却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合理”的揣测:
“然!澄心阁小会,题目探讨在先,乃是铁一般的事实!文若先生痛悔失言,亦是情真意切!这便引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景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迷雾般的“睿智”:
“陈九公子,你既未见过古籍题目全文,澄心阁所论也非默写答案,那你于贡院之中,面对这恰巧与澄心阁探讨核心高度一致的考题,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其思路、框架、乃至核心论点,为何与你在澄心阁所论,如出一辙?!”
他死死盯着陈九,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是心有灵犀?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你在澄心阁高谈阔论之时,便已从文若先生展示的篇章、提出的问题中,窥探、揣摩、乃至精准预判了今科策论的可能方向? 你口口声声格物致知,这格的,究竟是天地万物之理,还是……主考乃至圣心之所向?”
“哗——!”
公堂再次炸开!
景宸这招太毒了!他避开了“直接泄题”的死局,却将陈九推入了“投机取巧”、“揣摩上意”、“心术不正”的深渊!
他承认了陈九答卷的“独创性”,却将其归功于陈九在澄心阁“窃取”了文若的“思路灵感”和“命题方向”!
将一场可能的“舞弊”,巧妙地扭曲成了利用前辈信任,投机取巧,心机深沉的道德审判!
这不仅同样能毁掉陈九,更能彻底玷污他那“格物致知”理论的名声!
文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瞬间“醒悟”,老泪纵横地指向陈九:“是了!是了!殿下明察秋毫啊!此子……此子当日在澄心阁,看似虚心求教,实则步步引导,句句试探!他定是从老夫的只言片语、展示的残篇中,窥得了……窥得了可能的命题玄机!他是在利用老夫!利用老夫的学识和地位,为他自己的投机铺路!老夫……老夫糊涂,竟成了他攀爬的垫脚石啊!” 他再次将“受害者”的悲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孔希声等人立刻高声附和:“三殿下洞若观火!陈九心机深沉,利用文宗,投机取巧,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风向,似乎又被景宸这轻飘飘却致命的一问,扭转了!
可落在陈九的眼中,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不对劲,很不对劲,他抬头张望,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想剧本发展,可那股隐隐的不安来自哪里?
“陈九心机深沉,利用文宗,投机取巧,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孔希声的尖利指控和景宸那看似公允、实则将陈九钉死在“心术不正”道德柱上的话语,还在大堂之上回响。
可陈九的心神早就飞出了九霄云外,
太顺利了!他直接开始当场复盘所有事情的原委,这种表现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是吓傻了一般,
文若的指控,看似环环相扣,人证,柳明薇虽未完全配合,但文若自己也算,物证,动机俱全,然而,细究之下,破绽百出!
柳明薇一句“未亲眼得见题目全文”,便撕开了最核心的“一字不差”铁证;自己答卷中那两处超越澄心阁所论、独一无二的“暗记”——乡贤正的具体职能与《盐铁论·授时篇》的冷僻引用——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伪造的古籍上,瞬间暴露了其“新纸”的本质!
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文若是什么人?文坛泰斗,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
他若真想构陷,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足以被当堂揭穿的破绽?伪造一份天衣无缝、包含自己“暗记”甚至更多“预言”的古籍,对他而言绝非难事!
他甚至有能力影响柳明薇的证词,或者至少让她含糊其辞,而非像现在这样给出近乎致命的否定!
还有景宸!
这位三皇子看似在“主持公道”,点出自己答卷的独创性,却又立刻将矛头转向“心术不正”、“揣摩上意”。
这看似狠毒,实则……浮于表面!景宸的城府何其深沉?若真想置自己于死地,怎会只抛出这种道德层面的、难以定罪的指控?
他完全可以抓住“澄心阁在先”这点,引导出更致命的“串通泄题”推论,或者逼迫文若拿出更“有力”的“证据”,而非任由文若在物证被戳穿后陷入被动!
更关键的是——景帝的旨意!
“若有构陷,夷其三族!”
文若、孔希声、还有那些明显串联的御史、推波助澜的勋贵……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九族性命,来演这一场破绽百出的闹剧?
就为了构陷一个“烂泥”出身的庶人陈九?
这代价,高到荒谬!高到……完全不符合权谋博弈中“利益最大化”的铁律!
除非……眼前的“舞弊案”,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杀招!
它只是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幌子!一个吸引所有人目光、消耗所有精力、将水搅浑的舞台!
文若的“破绽”,甚至他的“认罪”,都可能是计划的一部分!而真正的致命一击,必然隐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等待着在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心神松懈的那一刻,雷霆落下!
目标……是谁?是自己?还是……明凰?!
陈九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越过景宸那张温润却深不可测的脸,试图穿透那面金漆屏风,看到后面明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