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
声音不高,却如同古钟敲响,瞬间压过了所有低语,震得几位老翰林心头一凛,慌忙躬身。
一位身着玄色金线蟒袍、须发如银的老者,拄着一根虬龙盘绕的紫檀拐杖,缓缓踱步而来。
正是当朝仅存的硕果,历经三朝、深居简出的睿亲王。
他步履沉稳,无视了柳方正等人欲行的礼数,目光如电,径直刺向柳方正,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平日的慈和,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文若这一次的死,”睿亲王的声音如同金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与你有关吗?”
空气瞬间冻结!几位老翰林脸色煞白,头垂得更低,几乎不敢呼吸。
柳方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起的目光迎上睿亲王冰冷的审视,没有立刻辩解,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睿亲王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拐杖顿地,发出沉闷的“笃”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目光扫过柳方正身后那几位噤若寒蝉的老翰林,最终又落回柳方正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失望与……沉重的忧虑:
“江南,大景疆域内与神京联系最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地!也是当年……”
他喉头微哽,那个禁忌的名字终究未能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你们……还是太急了!”
“拜见王爷!”柳方正连同几位老翰林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睿亲王袍袖微拂,一股无形的气劲阻住了他们下拜的动作,眼神中的冷意更甚:“免了吧!你们如今个个主见大得很,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木头?”
“王爷!”柳方正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急切与一丝被误解的悲愤,“我等……”
“够了!”睿亲王一声低喝,打断了他,拐杖再次重重顿地,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柳方正从里到外剖开,
“既然如此看好他陈九,视其为永兴薪火之传人,为何当初要力主明薇退婚?将他彻底推离清流庇护,置于风口浪尖?为何……要搭上文若一条老命,还有他身后那累累白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殿前广场!风似乎都停了。
柳方正的身体彻底僵住。
睿亲王的目光,不仅看穿了他与文若的默契,更直接点破了“永兴薪火”这个他们深埋心底、绝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甚至……连明薇退婚背后的真正用意,都被这位深居简出的老王爷一语道破!
冷汗,瞬间浸透了柳方正的内衫,他身旁的几位老友更是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
睿亲王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压下,他盯着柳方正的眼睛,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
“文若那老东西,用自己这颗文坛北斗的脑袋,在公堂之上演了一出惊天动地的认罪伏法!
用他全族的血,洗刷了构陷的污名,也彻底斩断了所有可能牵连到你的线索!
他把自己钉死在嫉贤妒能、晚节不保的耻辱柱上,为的是什么?就为了把陈九洗得更白?把他推得更高?”
老王爷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眼中是洞悉世情的悲凉:
“柳方正,别以为本王老糊涂了!文若死前在诏狱对陈九的那番剖白,什么磨砺、什么试炼、什么护道……骗骗那小子或许够用!骗得了本王吗?
他那是把自己最后一点价值榨干,用最惨烈的方式,替你们……替你们这群藏在暗处的残魂,扫清最后的障碍,把陈九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送到江南!送到那片你们为他精心准备的战场!”
“江南……”睿亲王的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片被大水浸泡、却又暗藏杀机的土地,
“你们选得好地方啊!水患是灾,也是你们眼中最好的掩护!流民遍地,是朝廷的脓疮,也是你们眼中……最好的干柴!你们要用陈九这把火,去点燃它!去把那片被勋贵、被贪吏、被无数陈规陋习盘踞的膏腴之地,烧成一片赤地!把那些深埋的、肮脏的、阻碍永兴之光的根系,统统烧出来!”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柳方正骤然苍白的脸上:
“文若以命铺路,将陈九推下江南,你们,是想让他在那片绝地里,重走永兴的老路?让他用江南万民的骨血,去铺就你们复燃永兴之火的祭坛?你们是要他……成为下一个被史书抹去的名字,还是……成为你们重燃野心的火炬?!”
“说!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睿亲王的质问,如同最后通牒,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与穿透灵魂的力量。
王爷……不是这样……”柳方正艰难地开口,试图辩解,声音却虚弱无力。
“不是这样?”
睿亲王厉声打断,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冰冷,
“那是什么?难道你们还想让世间再次出现一个夏。。。仙吗?回答本王!”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虽非帝王,其势却足以慑人!
柳方正身体剧震,猛地抬头,迎上睿亲王那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目光。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对着睿亲王,也对着那虚无缥缈的“永兴”英魂,深深一揖到底。
“王爷……”柳方正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肺腑中艰难挤出,
“文若兄……非是殉道,实是……殉志!亦是……赎罪!”
他直起身,眼中不再是迷茫与挣扎,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清明与决绝:
“永兴……那是一场夭折的黎明!一场被强权与愚昧联手扼杀于摇篮的变革!其志,在富民强邦,在打破门阀,在澄清吏治,在……格物致知以兴百工!其法……其法正如陈九今日所言!甚至……更为宏大!更为彻底!”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巨石!
柳方正仿佛豁出去了,语速加快,带着压抑多年的悲愤与不甘:“当年……参与其中者,非是野心家,皆是心系天下、欲挽狂澜于既倒的志士!文若兄……正是其中核心之一!然……”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场席卷而来的腥风血雨:
“……其势太急!其锋太利!其言……太过惊世骇俗!触动了太多根深蒂固的利益,更触犯了……不可言喻的禁忌!史书抹杀,志士凋零,如同从未存在!文若兄……侥幸苟活,却背负着背叛的枷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数十年!”
柳方正睁开眼,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与痛楚:“这数十年,他表面是文坛北斗,清流象征,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被那场夭折的黎明所灼烧!无时无刻不在为当年未能玉石俱焚而悔恨!
陈九的出现……琼林苑的惊世之论……琅琊书斋的漕运拆解……那与永兴如出一辙的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熄灭的死灰!”
“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永兴之火复燃的可能!”
柳方正的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
“所以……琼林苑的开宗立派,是捧杀,亦是试探!春闱的构陷死局,是淬炼,亦是……催生!他要看陈九这块真金,能否在至污至秽的泥潭中,依旧保有锋芒!能否在身败名裂的绝境里,找到劈开污浊的生路!”
柳方正深吸一口气,看向睿亲王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王爷,您问我们到底要什么?文若兄用他的命回答了!他要的,不是陈九重走永兴的绝路!他要的……是陈九能走出一条永兴未曾走通的新路!一条能在黑暗中点燃、并且真正照亮这片腐朽大地的路!”
“他用自己的死,替陈九斩断了来自洛京、来自勋贵、甚至……来自陛下猜忌的明枪暗箭!他用嫉贤妒能的污名,掩盖了永兴复燃的真相!他将陈九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推向了江南!”
柳方正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江南……水患是灾,更是契机!流民遍地,是苦难,亦是力量!那里,盘踞着大景最顽固的痼疾,也蕴藏着最汹涌的变革之力!
文若兄……用他的命,为陈九打开了江南这扇门!剩下的路……能走多远,能烧多旺,是焚尽自身照亮黑暗,还是真能燎原破晓……只能看陈九自己,看……天意!”
他最后看向睿亲王,眼神近乎哀求:“王爷,文若兄已死,柳氏一门清誉亦已系于陈九一身,我等……非是操纵傀儡的幕后黑手,实是……将身家性命、毕生信念,都押在了这把火上的赌徒!
我们……只求王爷看在……看在那场夭折黎明的份上,若他日陈九在江南……真到了山穷水尽、生死攸关之时,能……能稍加援手,莫让文若兄的血……白流!莫让那线微光……彻底湮灭!”
言毕,柳方正不再言语,只是深深一揖,久久不起。
他身后的老翰林们也纷纷躬身,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同样的决绝与悲怆。
风,不知何时停了,
睿亲王拄着紫檀拐杖,久久伫立,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望着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那片烟雨凄迷、却又暗流汹涌的江南大地,落在了那个刚刚被革去功名、背负着无数人期望与算计、孤身踏上征途的靛青身影之上。
良久,睿亲王才发出一声悠长沉重、仿佛叹息了百年光阴的叹息:
“叛乱……你们这是叛乱啊…要是让景宏知道,”
他缓缓转身,不再看柳方正等人,那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向深宫更幽暗处,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中的低语,如同预言,又如同诅咒:
“江南……那可不是淬火的熔炉……那是……焚身的火海……陈九啊陈九,文若那老东西,给你铺的……是条黄泉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