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鲜血喷出,没有昏厥倒地。
宋徽宗赵佶,只是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张苍白病态的、艺术家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无比疯狂。
他笑得肩膀耸动,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泪水混着他眼中的血丝,看起来如同泣血。
他笑自己。
笑自己痴迷于《千里江山图》的壮丽,却不知真正的江山,早已被这些硕鼠蛀空。
笑自己能从一方端砚的纹路中品出万千气象,却看不透眼前这些臣子脸上最粗浅的伪装。
笑自己信任着满口忠义的股肱之臣,却不知他们早已将自己、将这大宋的亿万生民,都当成了可以与外敌任意买卖的货物!
“好……好一个‘以安辽使之心’……”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对那死不瞑目的贤妃、对那满门忠烈的周家、对那无数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做出迟到了十几年的忏悔。
“好一个‘以安社稷’……”
宴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耶律乙辛,此刻脸色铁青,紧紧攥着藏在身后的右手,额头青筋暴起。
而蔡京和高俅,这两位权倾朝野的重臣,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徽宗。
这比歇斯底里的暴怒更可怕,这是一种……从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的、淬了毒的冷静。
“一派胡言!”
耶律乙辛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此乃伪证!是你们宋人构陷本使的阴谋!本使要立刻面见南朝皇帝,讨一个说法!”
他的咆哮,在徽宗听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徽宗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再没有半分犹豫和软弱,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冰冷的威严。
“是不是伪证,等朕的皇城司将你的使团驻地,掘地三尺之后,便知分晓。”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来人。”
“臣在!”
一直如影子般守在门外的皇城司指挥使,如鬼魅般出现在徽宗身后,单膝跪地。
他的出现,让厅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封锁樊楼,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所有在场官员,就地圈禁,待朕一一过问。”
“遵旨!”
“传朕旨意,命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王禀,即刻率三千龙卫,接管内城九门防务,查封辽使馆驿,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特意点了副都指挥使王禀,一个不属于高俅派系的将领,更直接绕过了高俅这位太尉。
这是釜底抽薪,是当众夺权!
高俅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灰败。
“遵旨!”
“将朱勔……”徽宗的目光转向早已瘫软如泥的朱勔,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厌恶,“……押入皇城司天牢,朕要亲自看看,他那身肥肉底下,到底藏了多少民脂民膏,卖了多少国家利益!”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发出,清晰、果决、狠辣。
整个樊楼,瞬间从歌舞升平的销金窟,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天子囚笼。
甲士的脚步声,兵刃的出鞘声,官员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最真实的“亡国之音”。
蔡京和高俅的心,一寸寸沉入冰窖。
他们知道,事情已经彻底失控了。
徽宗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糊弄的艺术家,而是一头被彻底激怒、并且找回了獠牙的雄狮。
最后,徽宗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始终伏在地上的女子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愧疚,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清明。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不是什么妖妃,也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把早就磨砺好、只等他来执掌的、复仇的利剑。
他缓缓走下台阶,在一片混乱中,亲自扶起了李师师。
他的动作很轻,却让李师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徽宗凝视着她的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除了他们,还有谁?”
这不再是疑问,而是命令。
他在向他的“剑”,下达新的指令。
李师师的睫毛微微一颤。
她知道,这场她亲手点燃的大火,已经将皇帝这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淬炼成型。
而她,从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弃子,终于变成了……执刀人。
她迎上徽宗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杀意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杨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