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之内,死寂如坟。
时间仿佛被那枚悬在朱勔咽喉前的箭簇冻结了。
箭簇上淬炼的幽冷光芒,在摇曳的宫灯下折射出无数细碎的、令人心悸的寒星,映在每一位达官显贵骤然失色的面庞上。
酒菜的余温尚在,与百官额头渗出的冷汗腥气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粘稠而压抑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应奉局提举朱勔,这位平日里以花石纲为爪牙,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臣,此刻正经历着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锐的金属气息已经刺破了他颈项最外层的皮肤,带来一丝丝冰凉入骨的刺痛。
像一条细小的毒蛇,正沿着他的血脉向上攀爬,所过之处,尽是麻痹的恐惧。
他不敢吞咽,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这信使,完成它最后的使命。
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堆积如山的财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虚无的笑话。
他的身体僵直如铁,唯有不断颤抖的膝盖,在华丽的官袍下,诉说着他的崩溃与恐惧。
御座之上,大宋天子赵佶,那张惯于品鉴龙涎香、赏玩湖州笔的清雅面容,此刻已是风暴汇聚的中心。
惊怒、猜忌、被愚弄的羞辱,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好奇,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翻腾、交织,形成一个足以吞噬殿内一切的漩涡。
他盯着周邦彦,这个胆敢在他寿宴上掀起滔天血浪的“逆臣”,试图从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他看到了什么?
没有垂死的疯狂,没有求饶的卑微,更没有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
他只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中,倒映着血海深仇,倒映着十年隐忍,也倒映着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不惜一切的决绝。
周邦彦,平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连殿角那尊一人高的铜鹤香炉里飘出的青烟,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股凝滞的杀意,不敢再向上飘散,而是畏缩地凝在了半空。
那些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文臣们,此刻嘴里仿佛被塞满了滚烫的棉絮,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生怕天子的怒火会率先烧到自己身上。
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将们,手心早已被黏腻的冷汗浸湿,他们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肌肉贲张,却不敢妄动分毫。
因为射出那支箭的人,是周邦彦。
更因为,默许这一切发生的,是御座上的天子。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天子雷霆震怒的最终降临。
然而,周邦彦,这个风暴的制造者,却在此刻投下了另一块足以倾覆乾坤的巨石。
他无视了太尉高俅那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目光,也无视了太师蔡京藏在水晶镜片后,那如同毒蛇般阴鸷的审视。
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叠叠的锦衣华服,穿透了缭绕不散的御赐龙涎香,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刻刀,越过十二旒的冠冕,直直钉在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的灵魂深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这极致的死寂而字字惊雷,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陛下,臣请即刻往开宝寺,取一份‘供状’!”
这不是请求,更不是商议。
这是宣告。
是以身家性命与家族清誉为赌注,向大宋最高权力者发出的最后通牒。
此言一出,仿佛一滴滚油溅入冰水,凝固的空气被瞬间击碎,炸裂成无数压抑着的不敢置信的私语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派胡言!”
高俅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官靴重重踏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要将这大逆不道之言踩进地底。
他须发戟张,声色俱厉地喝断:
“周邦彦,你已是钦定的反贼,罪证确凿,死到临头,还敢在此妖言惑众!”
他环视四周,试图用自己的威势和声量,重新掌控这失控的局面。
“开宝寺乃皇家寺院,供奉我大宋太祖太宗之牌位,是何等庄严肃穆的清净之地,岂容你这等乱臣贼子前去亵渎!?”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罗织罪名的狠毒,试图将周邦彦的行为,彻底钉死在“最后的疯狂”与“对皇室祖宗的终极挑衅”这两根耻辱柱上。
蔡京抚着自己保养得宜、光滑如丝的美髯,水晶镜片后的双眼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
他的声音没有高俅那般暴烈,却更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的骨髓,带来刺骨的阴冷。
“陛下,此人分明是图穷匕见,自知罪无可赦,故而想借故遁逃,行此缓兵之计。”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周邦彦精心编织一张绞索。
“开宝寺内外通道繁多,又紧邻汴河水道,寺中僧侣数千,龙蛇混杂。一旦让他脱离此地掌控,勾结城外同党,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老臣恳请陛下,切莫被其蛊惑,当就地格杀,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耶律乙辛亦在此时抚掌冷笑,他那生硬的、带着草原口音的汉语,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莫非你大宋的佛门净地,也藏着构陷我大辽友邦的证据不成?这真是本使此生听过最荒诞无稽的笑话。若贵国查案皆凭此等臆想,那所谓的‘金匮盟书’,怕也只是子虚乌有吧?”
他巧妙地将周邦彦的请求,与“金匮盟书”的真伪联系起来,用心极其险恶。
三言两语,便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他们要将周邦彦彻底封死在这里,让他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让他成为一个亵渎祖宗、动摇国本的疯子。
周邦彦却对这些如刀似剑的攻讦充耳不闻。
他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座任凭风雨雷电侵蚀也绝不弯折的孤峰。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泣血的悲鸣与决绝。
那股赤诚与惨烈,几乎要灼伤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份‘供状’,不为臣一人之清白!”
“而是关乎大宋国祚!关乎这汴京城百万生灵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撤步,收回了那枚悬命的箭簇,随即双膝重重跪地。
沉重的甲胄与坚硬的金砖狠狠碰撞,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仿佛是他将自己全部的骨气与尊严,毫无保留地敲碎在了这朝堂之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怨毒、或麻木的脸。
“臣,不良帅周邦彦,以亡父、前拱圣营都指挥使周御之名……”
“以元符兵变中枉死的拱圣营三百七十一口忠魂起誓——”
“若开宝寺供状为虚!”
“若臣今日之言有半字欺瞒!”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直视龙椅,一字一顿,声震梁尘。
“臣与九族,甘受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