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947年秋,济南的护城河泛着秋水,岸边的柳树叶被秋风染成金黄。白野蹲在趵突泉的石阶上,看着少年用那只铜制怀表核对地图——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旁,新添了几个小小的地名:天津、徐州、郑州,都是他们这半年追查黑莲余党的踪迹。\"燕先生,这份账册里记的洋行,老板是南京船票上漏网的人。\"少年指着泛黄纸页上的\"恒昌行\",指尖划过的墨迹里还带着未干的油腥。
白野接过账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桐油味——当年在武汉兵工厂,黑莲用来浸泡哑弹引信的就是这种油。账册里的每笔交易都用红笔标注着\"货\",数量与1945年日军溃败时失踪的军火清单惊人吻合。\"他们把武器拆成零件,藏在棉纱里运到北方。\"他用指甲刮去页脚的污渍,露出底下的黑莲螺旋纹,\"就像当年在上海租界,把鸦片混在布匹里一样。\"
深夜,白野和少年潜入恒昌行的仓库。栈房里堆着的棉纱包散发着桐油味,几个穿短打的工人正用錾子撬开木箱,露出里面裹着油纸的枪管。\"这批'洋钉'要连夜运到周村,\"留着平头的工头用粉笔在墙上画着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莲花图案被圈在方框里,\"那边的'掌柜'等着用呢。\"白野示意少年躲进棉纱堆,自己则摸出那支改装钢笔,镜头对准工人臂弯里露出的刺青——褪色的黑莲被新纹的\"忠义\"二字盖住,却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青色。
突然,仓库的铁门被撞开,十几个穿美式军装的人举着汤姆逊冲锋枪冲进来。领头的少校掏出证件晃了晃,封皮上的\"绥靖公署\"烫金大字在阴影里发亮:\"谁让你们动这批货的?\"工头谄媚地递过金条:\"王少校,这不是按'老规矩'来的吗?\"白野的钢笔迅速拍下两人交接的画面,怀表虽已不再震动,但他认得少校领口的徽章——与去年北平保密局的人同款,只是换了番号。
少年碰倒的棉纱包滚出枪管,工头突然抄起铁钎扑来。白野推开少年,铁钎擦着肋骨砸在木箱上,震落的枪管里掉出一张字条:\"周村庙会,换'新货'。\"混战中,他发现这些工人的格斗招式里藏着军人底子——出拳带风,落脚稳准,显然是退伍的伪军混进了黑莲。少校的冲锋枪扫断横梁,坠落的木板将工头压在底下,露出他后腰未被\"忠义\"二字盖住的黑莲图腾。
\"你们和绥靖公署的勾当,当没人知道?\"白野踩着散落的枪管逼近,字条上的笔迹与济南城防图上的批注如出一辙,\"想用这些武器挑起冲突,好让黑莲的生意死灰复燃?\"工头咳着血笑:\"燕双鹰,你斗了一辈子还不明白?只要有仗打...就有我们的饭吃...\"
黎明时分,白野将账册和照片送到地下联络点。一间挂着\"杂货铺\"招牌的里屋,穿蓝布衫的中年人正用米汤刷显密信,桌上的马蹄表滴答声里,混着远处火车进站的鸣笛。\"这些证据能让三个绥靖区的蛀虫浮出水面。\"中年人把照片贴在地图上,恒昌行的位置被红笔圈起,与周边的冲突点连成一线,\"他们故意让武器流入民间,再借'剿匪'之名搜刮地盘。\"白野望着窗外掠过的粮车,想起1943年华北的青纱帐,那些被黑莲烧毁的麦田里,如今正长出新的禾苗。
接下来的一个月,白野和少年跟着武器运输线追到周村。庙会上的杂耍班子里,翻筋斗的武生靴底藏着枪管;卖糖人的小摊下,糖浆凝固的模子里塞着子弹。最让他们心惊的是,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正用仿真木枪打闹,枪身上的莲花纹与恒昌行的标记一模一样。少年握紧怀表,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硌得掌心发疼:\"他们连孩子都要骗吗?\"
白野指着戏台上演的《岳母刺字》,岳飞背后的\"精忠报国\"被油彩涂得发亮:\"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看着台下拍手的百姓,有人举着\"减租减息\"的传单,有人背着刚分到的粮食,\"就像当年在北平,他们贴再多'肃奸公告',老百姓心里自有杆秤。\"
重阳节那天,周村的庙会突然响起枪声。白野带着少年躲进钟楼,看着黑莲余党与穿美式军装的人火并,散落的武器箱里,露出印着\"USA\"的弹药——正是1946年美国援助的军事物资。工头临死前扔出的炸弹炸塌了戏台,露出后台藏着的电台,发报机旁的密码本上,黑莲的加密方式与二十年前南昌染坊查获的如出一辙。
少年用怀表接住飘落的密码本残页,表盖内侧的直线刻痕恰好与残页上的折线重合,拼出完整的\"济南\"二字。\"燕先生,你看!\"他指着重合处的墨迹,\"他们的老巢一直没离开过山东。\"白野望着硝烟中升起的朝阳,突然明白怀表最后留下的直线不是路,是底线——无论黑莲换多少张脸,藏多少个窝,总有人守着这条线。
傍晚,他们沿着护城河离开济南。岸边的石碑上,有人用刀刻着\"耕者有其田\",被弹孔打穿的地方,不知谁用石块填上了泥土。少年将怀表贴在耳边,齿轮转动的声音里,混着远处土改工作队的喇叭声:\"打倒恶霸地主,实现人人平等...\"
白野停下脚步,看着少年把新的地名刻在表盖内侧——\"济南\"两个字紧挨着那条直线。\"这表该你自己带了。\"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长衫的下摆扫过满地落叶,像扫过那些终将被铭记的名字。少年握紧怀表,望着白野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突然发现表盖内侧的直线尽头,自己刻下的地名正连成一条新的线,像河水流向远方,也像种子扎进土壤。
秋风掀起少年的衣角,怀表的指针指向黄昏六点。
远处的打谷场上,农民们正围着篝火唱歌,歌声里混着算盘声、笑声、还有隐约的枪声,像无数条溪流汇入大河。
表盖内侧的刻痕在火光下泛着微光,那条简单的直线旁,少年新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地平线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