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四十章
1932年的秋霜带着股土腥味。关东山的枫叶落尽了枝头,黑风口的公路上积着层厚厚的血痂,被秋风扫过露出底下的黄土——是国军和日军的尸体被抗联战士们掩埋后翻出的新土,混着弹片和碎骨,踩上去咯吱作响。燕双鹰站在鹰嘴崖的瀑布边,手里的步枪枪管缠着圈新麻绳,是用逃难妇女们凑的棉线拧的,枪托上新刻的\"家\"字还泛着白茬,是他昨夜借着月光刻的。
\"双鹰哥,张木匠把燕家屯的破屋修好了三间。\"孙铁匠的闺女挎着个竹篮走来,胳膊上的伤疤已经收了口,像条淡红色的蚯蚓。女孩的篮子里装着些刚收的野栗子,壳上还沾着泥土,\"我爹留下的铁匠炉也支起来了,用国军牺牲战士的头盔熔了打了把镰刀,能割麦子了......\"
燕双鹰往嘴里塞了颗野栗子,涩味顺着喉咙往下钻。他望着关东山的方向——那里的五个屯子都成了断壁残垣,燕家屯的老槐树下还堆着去年冬天的玉米芯,被炮火熏得漆黑,却在根部冒出了些嫩绿的芽。风里飘来阵阵烟火气,是逃难的人们在烧火做饭,混着泥土的腥气,像关东山在慢慢苏醒。
逃难的人们在燕家屯的废墟上搭起了窝棚。男人们用国军遗留的木板钉床,女人们把日军的破军装拆了缝棉衣,孩子们在断墙根下捡弹壳,把铜壳擦得发亮当玩意儿。最西边的窝棚里,张木匠正给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做木陀螺,陀螺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活\"字,木屑落在他缺了两根手指的手上,像撒了把碎雪。
\"双鹰,来试试这把刀。\"孙铁匠的徒弟举着把新锻的大刀走来,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稚气,胳膊上的肌肉却练得结实。刀身是用日军的钢轨锻的,刃口磨得能照见人影,刀柄缠着圈红头绳——是燕双鹰从步鹰坟头取来的,现在系在新刀上,像续上了段未了的魂,\"孙师傅临死前说,这钢里得掺点关东山的土,打出来的刀才认人......\"
燕双鹰接过大刀,手腕轻轻一抖,刀身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带起的风把地上的落叶卷得打转。他想起步鹰教他劈刀的样子——老人总是先让他对着树干练劈柴,说\"刀要像胳膊的延长线,心到刀到\",现在那棵老树干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刀痕,最深的那道能塞进个拳头,是步鹰当年示范时劈的。
清晨的露水还没干时,燕双鹰就带着男人们在西坡的空地上练枪。他把国军遗留的步枪分了分,能打响的有十七支,剩下的都拆了零件当备件。最年长的李大爷已经六十岁了,扛着枪站不稳,却硬是跟着练瞄准,枪管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俺儿子是抗联的,去年在密营牺牲了,他的枪俺得替他扛起来......\"
练到晌午时,李大爷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燕双鹰冲过去时,老人已经没了气,手里还攥着颗生锈的子弹壳,是从儿子牺牲的地方捡的。男人们把老人埋在西坡的枫树林里,坟头插着他用过的步枪,枪托上刻着个\"孝\"字,是老人昨夜用刺刀慢慢刻的,笔画里还嵌着些血丝。
\"枪这东西,要像待自个儿的娃。\"燕双鹰给男人们讲持枪的要领,左手扶着个少年的肩膀纠正姿势,那孩子是从吉林逃来的,爹娘都被日军杀了,现在跟着张木匠学手艺,\"扣板机不能太急,就像撒种子,得看准了再落手。你们看这准星,要跟靶心成条线,心不能慌,一慌就偏了......\"
靶场是用国军的弹药箱搭的,上面糊着日军的传单,传单上的太阳旗被打了个窟窿,是燕双鹰示范时打的。男人们轮流射击,子弹大多打在地上,溅起的尘土把裤腿染得发黄,却没人肯停下,有的肩膀被后坐力震得红肿,用布包着继续练,有的手指被扳机磨出了血泡,往伤口上撒把灶灰接着扣。
傍晚练刀时,燕双鹰把步鹰的刀法拆开了教。先练劈砍,对着国军遗留的木桩子练,刀刀要劈在同一个位置;再练格挡,用木棍当假刀对打,胳膊肘不能外翻;最后练突刺,要像猫扑老鼠似的快准狠。孙铁匠的徒弟学得最认真,劈木桩时震得虎口发麻,却硬是把木桩劈成了两半,木茬上沾着他的血,是虎口磨破的。
\"步叔叔说,关东山的刀,要能劈得开冻土,也能割得断乡愁。\"燕双鹰给女人们讲怎么给刀上油,用的是逃难妇女们熬的猪油,涂在刀身上能防生锈,\"这刀不能光用来杀人,开春了还能砍柴、割麦子,是咱们过日子的家伙。你们看这刀柄,要缠得结实,就像把一家人的心捆在一起......\"
女人们把日军的军靴拆了,用皮子给刀柄缠绳。张奶奶的孙媳妇眼睛不好,线总穿不进针,就用牙齿咬着线头捻尖了再穿,手指被针扎出了血,滴在皮子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的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裹着块国军的军布,布上绣着个\"安\"字,是她连夜赶的,说等孩子生下来,就用这布当尿布。
重建的日子像燕家屯的炊烟,慢慢升腾。男人们在日军炸毁的田埂上重新开沟,把国军牺牲战士的钢盔当瓢用,往地里浇从瀑布引来的水;女人们在废墟上种冬麦,把日军的罐头盒剪开当播种器,撒下的麦种里混着些野菜籽,说\"总能长出点啥\";孩子们在修好的窝棚前挖地窖,把捡来的玉米和土豆藏进去,用石板盖着,上面再堆些柴火,像藏着个天大的秘密。
深秋的雨下了三天三夜。燕双鹰带着男人们加固窝棚时,在燕彪牺牲的山洞里发现了个布包——是燕彪藏的,里面有本用油纸包着的书,是国军战士留下的《步兵操典》,书页上写满了批注,有的地方还用血画了圈;还有半包玉米种,是去年秋天埋在地下的,现在发了芽,嫩芽顶着层黑土,像个倔强的拳头。
\"这玉米种得种在燕家屯的老地里。\"燕双鹰把玉米种分给每户人家,自己留了最后三颗,\"我爹说,关东山的土认种,只要把种子埋下去,就没有长不出的庄稼。\"他往地里埋种子时,手指插进冻土,冰凉的泥土裹着指缝,像握住了父亲的手,\"等明年夏天,咱们就能吃上新玉米了......\"
雨停后,关东山的天空蓝得像块布。燕双鹰带着男人们去西坡的溶洞取粮食,那里还藏着去年秋天发霉的玉米,现在晒过之后虽然还有股土腥味,却能填肚子。溶洞里的石壁上,步鹰刻的关东山地图还在,只是被炮火熏得发黑,燕双鹰用布蘸着水擦了擦,露出下面的红三角,是藏粮食的地方,像颗跳动的红心。
\"双鹰哥,你看这个。\"孙铁匠的闺女从溶洞深处摸出个铁皮盒,是日军的弹药盒,里面装着些步鹰的东西——半块没吃完的玉米饼,磨得发亮的磨刀石,还有张泛黄的照片,是二十年前燕彪、步鹰和几个乡亲的合影,照片上的人都笑着,露出豁牙的、没牙的,像群孩子,\"我爹说,这叫念想,有念想就有盼头......\"
燕双鹰把照片揣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的怀表还在。表盖内侧的\"秋分\"二字已经被体温焐得发亮,刻痕里的血痂和泥土混在一起,像关东山的土地和人的血长在了一起。他望着溶洞外的关东山,枫叶落尽的枝头开始发绿,是来年的新芽在酝酿,像无数个牺牲的人在土里憋着股劲,等着春天破土而出。
男人们扛着粮食往回走时,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燕双鹰走在最后,手里的大刀别在腰上,刀柄的红头绳在风中轻轻晃,像步鹰在跟着他们走。他听见身后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捡弹壳的孩子们在断墙根下发现了一窝野兔,正追着跑,惊起的麻雀飞满天,像撒了把活蹦乱跳的种子。
回到燕家屯时,女人们已经煮好了玉米糊糊。窝棚里的火堆噼啪响,映着每个人的脸,有疤的、没疤的、哭过的、笑过的,都在热气里显得格外真切。燕双鹰往每个人的碗里分了块烤红薯,是用国军遗留的铁锅烤的,甜香味混着烟火气,像久违的家的味道。
\"明年开春,咱们就修学堂。\"燕双鹰咬了口红薯,甜味在舌尖化开,\"让孩子们学认字,学算数,再学打枪练刀。告诉他们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啥,告诉他们谁是仇人,谁是亲人,告诉他们......关东山的人,骨头都是硬的......\"
男人们举着粗瓷碗碰在一起,碗沿的缺口磕出的响声,像敲在关东山土地上的鼓点。女人们在灶边抹眼泪,把泪水滴进锅里,混着玉米糊糊,熬出的味道又苦又甜,像这颠沛流离的日子。
孩子们不懂大人们在说啥,只是往嘴里扒拉着糊糊,小脸上沾着饭粒,像沾着颗颗饱满的种子。
燕双鹰最后一个吃完,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走到窝棚外,望着黑风口的方向,那里的日军岗楼空着,却像头潜伏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回来。怀表在怀里轻轻跳动,表盖内侧的\"秋分\"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光,像父亲和步鹰在看着他,看着这片正在重生的土地。
夜风里传来磨刀声,是男人们在磨新打的刀。刀刃蹭过磨刀石的声音,混着女人们的纺车声,孩子们的梦呓声,像支朴素的歌,在关东山的夜空里慢慢流淌。燕双鹰握紧了腰上的大刀,刀柄的温度传到掌心,像握住了整个关东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