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十五章
1925年的春风带着股硝烟味。关东山的积雪刚化到脚踝,黑风口的山道上就少了那些菱形的樱花蹄印,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土匪脚印,布鞋与军靴的痕迹交织在一起,在泥地里陷得深浅不一——这是正月以来最反常的事,盘踞鹰嘴崖的日军突然消失了,营地里只留下烧了一半的军旗,被山风卷成条黑带子,挂在歪脖子树上。
燕彪蹲在日军营地的灰烬旁,手里捏着块烧变形的铜纽扣,樱花纹被火燎得只剩半个轮廓。怀表在怀里沉甸甸的,表盖内侧标注的\"日军驻地\"被红笔划了个叉,旁边新添的匪帮据点却多了三个——滚地龙、座山雕、过江龙趁日军撤离,瓜分了黑风口的军火库,现在正拿着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在牡丹江沿岸烧杀抢掠,比去年更猖獗了十倍。
\"爹,步叔叔在军火库发现了这个。\"燕双鹰扛着支三八式步枪走来,枪身缠着新削的桦树皮,枪托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鹰\"字。少年的个头蹿到了燕彪肩膀,棉袄袖口接了截新布,是用日军军装改的,怀里的怀表链换了条铜链子,表盖内侧标注的匪帮巡逻路线,被他用炭笔描得清清楚楚。刚满十三岁的他,已经能熟练拆解歪把子机枪,比同龄孩子多了双玩枪的巧手。
步鹰从军火库的地窖里爬出来,手里拎着个铁皮箱,里面的炮弹用稻草裹着,底部的日文标签被老鼠啃得残缺不全。\"剩下的弹药够匪帮打半年,\"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用刺刀挑开个木箱,里面的罐头滚出来,印着的樱花纹已经生锈,\"他们是仓促撤离的,灶台上还有没吃完的米饭,锅沿的铜勺都没带走。\"他指着墙角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奉天的位置,旁边的进军路线被划了道黑杠,像是临时取消的命令。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新记的数字。三个月来,匪帮的袭扰频率从每月三次变成了每日两次,上周甚至攻进了牡丹江的县城,用歪把子机枪扫平了县衙门,抢走了粮仓里的三千石粮食。\"日军撤得蹊跷,\"燕彪用指甲在\"奉天\"二字上划了道,\"说不定是那边打起来了,顾不上关东山的土匪。\"步鹰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木,火星溅在日军的铜纽扣上:\"管他为啥走,先把这些没了靠山的杂碎收拾干净。\"
老兵拄着包铁拐杖挪过来,拐杖头在泥地里敲出个小坑。\"我活了六十七年,没见过土匪这么张狂,\"老人往火里添了把干柴,烟呛得他咳嗽不止,\"去年还怕日军的督战队,现在没了管束,就像脱缰的野狗。\"他从怀里掏出个烟荷包,是用日军的蓝布军装做的,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达子香,\"双鹰娃子教我装子弹了,下次打仗带上我,就算打不中,也能喊声助威。\"
日头爬到头顶时,了望台的铜锣响了。急促的两短声是匪帮袭扰的信号,比往常快了半拍。燕彪抓起墙角的步枪,枪膛里的油布还冒着热气——这是燕双鹰刚保养过的,零件擦得锃亮,比日军的三八式更顺手。\"滚地龙的人在下游抢渔船,\"哨兵跑过来报告,裤腿沾着冰碴,\"带了两挺歪把子,把渔民的渔网都烧了。\"
燕双鹰突然举起望远镜,镜片反射的阳光在雪地上晃了晃。\"他们分了三队,\"少年的声音比去年沉稳了许多,指着牡丹江的三个河湾,\"左队有五杆步枪,中间是机枪手,右队扛着梯子,像是要攻进对岸的屯子。\"他把怀表往燕彪手里一塞,表盖内侧的河湾地图上,三个红点正往屯子移动,\"我带两个人从芦苇荡绕过去,敲掉他们的机枪。\"
步鹰往燕双鹰手里塞了颗手榴弹,引线缠着红布条。\"记住机枪的死角,\"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伤口牵动得龇牙咧嘴,\"歪把子的枪管过热就会卡壳,等他们换枪管时动手。\"燕双鹰点点头,把步枪往背上一甩,带着两个年轻乡亲钻进了芦苇荡,泥水没过膝盖,却走得又快又稳,像只熟悉水性的水鸟。
燕彪带着主力往河湾的上游走,脚下的冰碴子咯吱作响。对岸的滚地龙正用机枪扫射屯子的木门,子弹打在木板上,溅起的木屑像雪片似的。大当家穿着件日军大衣,领口的樱花刺绣被血浸透,举着东洋刀喊着什么,声音粗哑得像破锣——自从日军撤离,这家伙就自称\"关东王\",把抢来的军火往各屯子炫耀,光是上个月就杀了二十多个反抗的百姓。
\"等双鹰的信号。\"燕彪趴在雪坡上,步枪的准星锁定了滚地龙的脑袋。风里传来机枪的哒哒声,夹杂着匪帮的狂笑,还有屯子里百姓的哭喊。他数着枪声的间隔,比去年慢了半拍——看来没了日军教官,匪帮的机枪手连换弹匣都变得手忙脚乱。
突然,芦苇荡里升起股黄烟。是燕双鹰的信号弹,用日军的烟雾弹改的,颜色更浓更持久。几乎同时,对岸的歪把子机枪哑了火,接着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混着匪帮的惨叫声。燕彪猛地站起来,大喊着冲下雪坡,乡亲们举着步枪和土炮跟在后面,趟过结了薄冰的牡丹江,水花溅在枪身上,冻成了层薄冰。
滚地龙的队伍乱成了一锅粥。没了机枪掩护,土匪手里的三八式步枪还不如烧火棍管用,有的忘了拉枪栓,有的把子弹装反了,被燕彪他们打得连连后退。大当家举着东洋刀想杀回来,却被燕双鹰从侧面射来的子弹打中了胳膊,刀哐当落地,露出里面穿着的日军毛衣,领口的标签还写着\"佐藤\"的名字。
\"抓活的!\"燕彪喊着扑过去,一脚把滚地龙踹倒在冰上。少年时的仇家现在像条丧家犬,棉袄被血浸透,嘴里还在喊着\"东洋太君会来救我\"。燕双鹰踩着他的后背,用步枪指着他的脑袋,眼神里的狠厉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日军早就跑了,没人救你了。\"
清理战场时,他们在滚地龙的马背上发现了封信。是日军撤离前留下的,说\"满洲有事,暂行回师\",让匪帮\"坚守关东山,待他日归来\"。信纸的右下角盖着个模糊的红印,能认出\"关东军司令部\"的字样。步鹰把信纸塞进怀表盖,往火里扔了个日军罐头:\"他们还会回来的,这些土匪就是留着的棋子。\"
燕双鹰正在教乡亲们拆解歪把子机枪,手指在零件间灵活地穿梭,比步鹰教的还快半分。\"这里的弹簧要抹猪油才不会冻住,\"少年指着枪机的位置,声音清亮,\"日军的手册上写着用机油,但关东山的冬天太冷,猪油更管用。\"他把拆下来的零件摆成排,像在玩积木,旁边的年轻人看得眼睛发亮,没人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伤疤——那是去年炸日军军火库时被弹片划伤的。
往回走时,夕阳把牡丹江染成了金红色。燕彪让乡亲们抬着缴获的机枪,枪管上的樱花纹被燕双鹰凿掉了,换成了个简单的鹰头图案。路过临河集时,新栽的松树已经长到半人高,是去年燕双鹰带着孩子们种的,每棵树下都埋着块石头,代表一个冤魂。\"今年秋天就能结果了,\"少年摸着松树的枝干,树皮上还留着他刻的名字,\"到时候来给他们上坟。\"
夜里的燕家屯,油灯下摊着张新地图。燕彪用红笔把剿灭的匪帮据点一个个划掉,步鹰在旁边清点弹药,燕双鹰则在修理缴获的步枪,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头并排的鹰。\"座山雕的老巢在鹰嘴崖,那里地势险要,\"燕彪指着地图上的制高点,\"得用日军留下的迫击炮才能打下来。\"
步鹰往燕双鹰手里塞了个炮弹壳:\"明天教你用这个,\"他的右腿还有点瘸,是去年被机枪打中的旧伤,\"这玩意儿比土炮准,但后坐力大,你得把脚扎稳了。\"少年接过炮弹壳,在手里掂了掂,突然往地上一蹲,摆出个标准的射击姿势,是从日军手册上学的,却比图上的姿势更稳。
开春后,他们开始清剿剩下的匪帮。燕双鹰成了最好的炮手,用日军留下的迫击炮,精准地打掉了座山雕的了望台;步鹰带着乡亲们熟悉地形,把日军教给土匪的伏击战术,反过来用在了土匪身上;燕彪则带着主力正面进攻,手里的三八式步枪打得又快又准,比日军的教官还厉害。
五月的达子香开满了山坡时,最后一股匪帮被剿灭在三道沟。过江龙的大当家被燕双鹰用刺刀挑死在山洞里,少年的脸上溅着血,眼神却很平静,像只是完成了件寻常事。山洞里的军火库被他们点燃,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把飘落的达子香花瓣都染成了粉色。
清理战场时,燕彪在山洞的石壁上发现了日军刻的字。\"大日本帝国万岁\"被人用刺刀划得乱七八糟,上面叠着个歪歪扭扭的\"鹰\"字,像是燕双鹰的手笔。少年走过来,用脚踩着那些日文,往石缝里塞了朵达子香:\"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地盘了,谁也别想再来霸占。\"
往回走的路上,乡亲们抬着缴获的武器,唱着新编的山歌。燕双鹰扛着支三八式步枪走在最前面,枪上挂着串达子香,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步鹰的笑声比往常响亮,虽然腿还有点瘸,却走得比谁都快。燕彪摸着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地图已经被划得密密麻麻,只剩下奉天的位置还是空白——他知道,那里还有日军等着他们,还有场更大的仗要打。
怀表的齿轮在寂静中转动,滴答声里藏着1925年关东山的春风。燕彪望着燕双鹰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孩子就像棵在战火里长起来的松树,虽然伤痕累累,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步鹰拍了拍他的肩膀,往远处指了指,一群老鹰正盘旋在鹰嘴崖上空,翅膀在阳光下展开,像片飘动的乌云。
\"该教他用手枪了。\"步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燕彪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把银灰色的手枪,枪身上的\"雪\"字被磨得发亮——是银雪留下的那把,去年在日军营地的箱子里找到的。他把枪递给燕双鹰,少年接过去,熟练地拉开枪栓,枪口稳稳地指向远方,像只终于亮出爪子的雏鹰。
远处的牡丹江在夕阳里像条金色的带子,岸边的新麦已经长到膝盖高,是乡亲们开春种的。
燕彪知道这伙日本人肯定还会回来,带着更厉害的武器;但他也知道,关东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会像他们父辈一样,用这片土地教给的法子,守住自己的家园。
这就像老林子里的鹰,不管敌人来自哪里,只要敢来,就敢亮出爪子,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