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鹰·第二十七章
1927年的最后一场雪带着股酒气。关东山的积雪被爆竹屑染成了红黑相间的斑驳,燕家屯村口的老榆树下却滚着两具尸体——一具是穿和服的日本人,脑门上插着半截枪托,是黑风寨土匪常用的土造猎枪;另一具是满脸横肉的匪首,胸口插着把东洋刀,刀鞘上的樱花纹被血糊成了黑团。雪地上的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在冻硬的土路上蜿蜒流淌,像条挣扎的蛇,最终钻进老榆树的树根,把皴裂的树皮染成了深褐色。
燕彪蹲在老榆树根上,手里攥着块带酒气的冰,冰里冻着半片樱花纹的布角,是日军军官的和服碎片。怀表在怀里揣得发沉,表盖内侧新刻的\"除夕\"二字被哈气熏得模糊——这是除夕夜的子时,黑风寨的土匪和虎山神社的日军已经在村口对峙了三个时辰,双方的火把把半边天照得通红,枪声和叫骂声混着远处的爆竹声,像场混乱的送葬曲。树根下的脚印深浅不一,最刺眼的是双绣花鞋印,鞋尖沾着点胭脂,是周丽姑娘常穿的那双,被杂乱的军靴印和草鞋印踩得不成样子。
\"爹,步叔叔在周丽家柴房发现了这个。\"燕双鹰举着条被扯断的红头绳跑过来,绳头上还沾着点发丝,是周丽的——姑娘的长辫子上总系着这样的红头绳,在关东山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少年的眉骨上结着层薄冰,是刚才在雪地里打滚时沾的,左胳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袖管滴在雪地上,洇出串小小的红点,怀里的怀表链挂着个小布人,是那个日本婴儿用碎布缝的,表盖内侧标注的日军和土匪布防图,被红笔圈出个交叉点,正是周丽家的方向。
步鹰从周丽家的后墙翻过来,棉袍上沾着层薄雪,手里攥着个摔碎的酒葫芦,是黑风寨大当家的,葫芦里的烧刀子还剩小半,洒在雪地上冒着白气。\"两边是为周丽打的,\"他往地上啐了口带酒气的唾沫,右肋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上个月掩埋猎户尸体时被冻裂的老伤,\"我在柴房听见了,日军的小队长叫龟田,看上了周丽的手艺,想抢去神社做和服;黑风寨的大当家王三麻子,早就惦记着这姑娘,说要收做压寨夫人,两边谁都不肯让。\"他用刺刀挑起块带血的衣襟,上面绣着朵迎春花,是周丽的针线活,针脚细密得像模子刻的。
燕彪展开怀表时,指腹蹭过表盖内侧的燕家屯地图。周丽家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浓圈,旁边用日文写着\"寅时行动\",用中文写着\"抢人\",字迹潦草得像在打架。姑娘今年刚十七,爹娘去年染病死了,独自一人靠着绣荷包换粮食过活,她的绣活是关东山最好的,连虎山神社的日本女人都偷偷来买,没想到竟成了祸根。\"他们不是在抢人,是在斗气,\"燕彪用指甲在\"周丽\"两个字上划了道深痕,指甲缝里渗出血珠,\"龟田想显他的威风,王三麻子想抢他的脸面,周丽只是个由头,真正要打的,是关东山的地盘。\"
老兵拄着包铁拐杖挪到尸体旁,望着周丽家紧闭的柴门直叹气。\"我看着周丽长大的,\"老人的拐杖头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这姑娘懂事,去年还给我绣过个烟荷包,上面的寿星佬笑得多喜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没绣完的荷包,是早上路过周丽家时看见的,上面刚绣了半朵梅花,\"龟田三天前就来提亲,拿了两匹和服料子,被周丽扔出去了;王三麻子更不是东西,昨天夜里就派土匪来撬门,被周丽用剪刀扎跑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对峙突然升级了。龟田拔出东洋刀,把周丽家的门板劈成了两半,木屑飞溅中,能看见姑娘缩在炕角,手里攥着把剪刀,红头绳散落在枕头上,像摊凝固的血。王三麻子见状,立刻指挥土匪开枪,铅弹打在日军的钢盔上,溅起串火星,双方瞬间混战在一起,有人掉进结冰的粪坑,有人撞在老榆树上,惨叫声比爆竹声还响。
\"看龟田的眼神,\"步鹰往燕彪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像块冻硬的石头,\"他根本不在乎周丽的死活,劈门时的刀路是往人身上招呼的,是故意逼王三麻子动手。\"他指着日军身后的雪坡,坡上的积雪有明显的松动,边缘露出半截麻绳,\"他们在那设了陷阱,想借抢人的由头把土匪引过去,顺便把咱们也卷进去。\"
燕双鹰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冻裂的虎口渗出血珠。他想起周丽姑娘昨天还给那个日本婴儿绣了个小老虎肚兜,针脚里塞着棉花,软乎乎的。现在姑娘缩在炕角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鹿,让他想起第一次打猎时撞见的那只母鹿,被狼群围在崖边的眼神。少年的手摸向腰间的短枪,枪套上的冰碴硌得手心发麻,却被爹按住了——周丽家的烟囱突然冒出股黑烟,不是烧火的烟,是硫磺的味道,是日军手榴弹的气味。
傍晚时分,龟田突然让人把周丽从屋里拖了出来。姑娘的棉袄被扯破了,露出里面单薄的红肚兜,是过年才穿的新衣裳,现在沾满了雪和泥。龟田用刀指着王三麻子大笑,说只要土匪放下枪,就把周丽送给他们当压寨夫人,眼神却瞟向雪坡的方向,像在算计什么。王三麻子果然红了眼,挥着大刀就冲过去,身后的土匪跟着往前涌,没人注意雪坡上的积雪正在往下滑。
\"不能让他们把人抢走!\"燕双鹰突然喊了一声,像头豹子蹿出去,手里的短刀劈断了绑着周丽的麻绳。姑娘愣了一下,突然抓住燕双鹰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他的肉里,\"燕大哥,他们是故意的,早上我看见日军往雪坡上埋东西!\"话音未落,雪坡突然塌了,王三麻子和十几个土匪惨叫着滚下去,被藏在下面的尖木桩扎穿了身子,雪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燕彪举着步枪冲上来,子弹打在日军的腿上,让他们没法靠近雪坡。\"步鹰,带周丽走!\"他大喊着扣动扳机,枪膛里的子弹打光了,就抡起枪托砸向扑过来的日军,枪托被东洋刀劈成了两半,他顺势抓住刀身,手掌被刀刃割得鲜血淋漓,血滴在雪地上像朵又一朵红梅。
步鹰拉着周丽往青纱帐跑,姑娘却回头喊:\"燕大哥!小心后面!\"龟田正举着枪瞄准燕彪的后背,子弹呼啸着飞来,燕彪猛地侧身躲开,子弹打在老榆树上,溅起串碎冰。他扑过去抱住龟田,两人滚在雪地里,满身的泥和血,像两头缠斗的野猪。
就在这时,雪地里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燕彪心里一沉,是触发陷阱的声音——他刚才躲避子弹时,右脚正好踩进了日军挖的陷阱,脚下的木板突然断裂,整个人往下坠去,脚踝被藏在下面的铁夹子死死咬住,疼得他眼前发黑。
龟田从雪地里爬起来,用刀指着陷阱里的燕彪狂笑:\"燕彪,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他挥手让日军围上来,枪口全对准了陷阱,\"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一个女人?我是要引你出来!杀了猎户的是我,抢煤矿的也是我,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燕双鹰想冲过去救爹,却被步鹰死死按住。\"不能去!\"步鹰的声音压得像块石头,\"他们人太多,去了就是送死!\"他拉着燕双鹰和周丽往密林里退,看着陷阱里的燕彪被日军用枪指着,心里像被冰锥扎着疼。
燕彪在陷阱里抬起头,看着龟田狰狞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你以为抓住我就赢了?\"他用带血的手拍了拍怀表,\"关东山的人不是靠一个人撑着的,你能杀了我,杀不了这满山的树,杀不了这地里的根。\"他的声音在雪地里回荡,像在给新年的关东山留话。
龟田被激怒了,举着刀就要往下跳。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是步鹰带着乡亲们在青纱帐里开火了,子弹打在日军的队伍里,顿时乱了阵脚。龟田骂了句\"八嘎\",让人把陷阱盖起来,用土和雪封死,\"把他留给狼当年夜饭!\"然后带着人往枪声方向追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盖住了陷阱的痕迹。燕彪在黑暗的陷阱里,能听见外面的枪声渐渐远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怀表的滴答声。脚踝的疼越来越烈,血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冰冷的陷阱底部积了一小滩,很快就要冻住。
他摸出怀表打开,表盖内侧的\"鹰\"字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光。还有几个时辰就是新年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和燕双鹰在屯子东头放爆竹,周丽姑娘的荷包刚绣好,带着淡淡的梅花香。今年的除夕,他却困在这冰冷的陷阱里,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但燕彪一点都不怕。他知道步鹰和双鹰会想办法救他,知道乡亲们不会让他被狼叼走,知道关东山的雪再大,也盖不住活下去的希望。就像这怀表,就算掉进陷阱,齿轮照样转,时间照样走,不会因为谁的阴谋就停下脚步。
远处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密集,像在给被困的人加油。燕彪把怀表贴在胸口,用体温焐着它,也焐着关东山的明天。
陷阱外的雪还在落,却仿佛已经听见了春天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靠近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