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州城外,官道。
烈日灼灼,黄土路面上蒸腾起氤氲热浪。
白秋雨与夏明玥自林间小径转上官道,恰逢远处烟尘滚滚,十余骑甲士纵马疾驰而来。
“驾——”
铁蹄踏碎寂静,甲胄染血,弩箭负背,人人面带风霜疲惫之色,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战。
三辆马车紧随其后,车轮辘辘,碾过干裂的土地。
白秋雨目光如炬,捕捉到从斜刺里蹿出两道小小的身影,竟冲向奔腾的马队。
他心头一紧,急声喝道:“少卿,快救那两个小孩。”
“好!”
夏明玥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出,足尖在道旁青石上一点,白衣翻飞,险之又险地将两个吓懵的孩童从铁蹄下捞起,稳稳落回道旁。
劲风带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为首的将士侧身向夏明玥抱拳,“多谢侠士援手,军情紧急,失礼了。”
语毕,无暇多言,狠狠一夹马腹,率队如旋风般卷向沅州城门,只余烟尘弥漫。
“这么仓惶,莫非前方有变。”白秋雨望着远去的烟尘,眉头微蹙。
夏明玥放下惊魂未定的孩子,目光落在最后一辆马车,车厢后刻印着一个葫芦的图案,上面刻着“御医”二字。
“这些是神都御医堂的人,应该是奉旨前来救治沅州瘟疫的。”她声音清冷,“看模样,怕是途中遭了妖兽伏击,所以才耽搁至此。”
“哦?”白秋雨了然一笑,“少卿眼力依旧犀利,只是他们来得太迟,若真靠他们,沅州城怕是会变成一座死城了。”
夏明玥解释道:“从神都到沅州城,相隔太远,他们能这么快赶来,恐怕已是拼尽全力了。”
白秋雨蹲下身,温和地对两个兀自发抖的小孩,道:“小家伙们,官道车马如虎,下次可别乱闯了。”
说话间,他从袖中掏出二十余枚沉甸甸的“安定钱”,塞进大些女孩手中,“拿去买糖人,压压惊。”
“谢…谢谢小医仙哥哥。”女孩怯生生地攥紧铜钱,小脸依旧煞白。
“叫哥哥便好,‘小医仙’不过是乡亲们的抬爱。”白秋雨含笑纠正。
女孩抬头直视白秋雨的双眼,“我…我以后也要学医,像哥哥一样,治病救人。”
她的声音虽然稚气,却异常坚定。
白秋雨递钱的手微微一顿,与身旁的夏明玥交换了一个眼神,笑着问道:“告诉哥哥,你为何这么小就想学医?”
女孩眼圈微红:“爷爷…爷爷染上瘟疫没了…娘亲说,要是哥哥的药再早一点,爷爷就不会走了。”
闻听此话,白秋雨与夏明玥心中一沉,因为这次蛊疫,沅州城死了太多的百姓了。
小女孩抹去眼角的泪水,“娘亲常说,是哥哥救了全城的人,哥哥是活菩萨,我…我要学医救人,像哥哥一样,让娘亲为我骄傲。”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枚铜钱,仿佛攥着一个沉甸甸的梦想。
白秋雨心头微涩,回想起幼时在青阳观苦熬的自己。
烈日下站桩,胯下燃香,口中背诵《素问》《灵枢》,一字之差,师尊的藤鞭便毫不留情地落下。
彼时只觉得苦海无边,如今方知那是医道根基。
正所谓医海无涯,他仍在求索。
少年展颜一笑,“学医之路,苦寒孤寂,需熟读医典,遍识百草,更要一颗坚韧之心,你可想好了?”
“我不怕苦。”女孩仰着脸,目光灼灼,仿佛能穿透一切阴霾。
“好。”
白秋雨眼中闪过些许赞赏,翻掌间,掌心已托着一个精巧的针灸铜人,铜人上经络穴位清晰可见。
另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是三个朴拙的字《学医易》,正是他师尊李济川亲笔所着的学医入门典籍。
“此物赠你,望你持志不懈,更望你永记,”他语气郑重,“医者,仁心为本,悬壶济世,是为大德,此德在心,方不负所学。”
这句话也是师尊教他学医前告诉他的,他一字不差全记下来,如今说给女孩听,也算是一种传承。
小女孩年龄尚幼,那里懂得白秋雨所言的大道理,只是埋头记牢哥哥说的话。
再抬头,“哥哥,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白秋雨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你真棒。”
目送两个小小的身影雀跃着消失在官道尽头,白秋雨眼中漾开暖意。
夏明玥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此女虽幼,志气已彰,倒令我等汗颜。”
“少卿过谦了。”白秋雨翻身上马,回味着方才那句箴言,“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此言大智慧,令人深省。”
二人不再多言,策马扬鞭,奔向沅州城。
沅州府衙,后院。
二人刚跨过月洞门,一道饱含怒意的苍老声音便如惊雷般炸响。
“陆知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谎报疫情,欺瞒圣上。老夫一路行来,何曾见过半点瘟疫肆虐之象,怕不是你等地方官吏无能,借此邀功。”
只见院中,沅州知府陆大人正躬着身子,额头沁汗,对着一位身着锦缎官袍、面色倨傲的老者连连作揖:
“御医大人息怒,息怒啊!这场瘟疫,全赖青阳观的白小医仙妙手回春,方才得以遏制,绝非下官虚报……”
白秋雨与夏明玥不欲掺和,正欲绕行回房,却被两名甲胄鲜明的士兵横戟拦住。
二人好说,士兵却顽固不让。
那远处老御医闻言,花白眉毛一挑,眼中射出锐利而轻蔑的光:“青阳观?李济川那个山野道人的破观。”
“正是!”陆知府连忙应道。
“哼,山野之流,也敢妄称医仙!他那弟子何在?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竟敢担此‘小医仙’的名号,莫不是欺世盗名之徒!”
老御医语气刻薄,将“小医仙”三字咬得极重,满是讥讽。
“我师尊担不起这名号,难道你这倚老卖老、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就担得起了。”
一声清脆却带着十足火气的娇叱从侧门传来。
只见沈念微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毫不畏惧地瞪着那老御医。
她一身鹅黄劲装,略显泼辣。
“放肆!”
老御医何曾受过如此顶撞,尤其对方还是个黄毛丫头,顿时气得胡须乱颤,老脸涨红。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口出狂言,辱骂朝廷命官。马统领,给老夫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拿下,老夫要好好‘教导’她何为尊卑上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淫邪之光。
一旁身着甲胄的马统领闻言,脸上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深知这老东西德性,若非途中见色起意,调戏一娘子,最终被宗门弟子撵进荒山,更是招惹妖兽,损兵折将,延误至此。
奈何对方是五品丹师,深得宫中贵人青睐,他得罪不起。
“来人,将这女子拿下,押送到御医大人房中听候发落。”马统领硬着头皮下令,两名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扑向沈念微。
“慢着。”
从假山后传来一道不悦的声音,只见两名士兵高声惨叫,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假山上,碎石簌簌落下。
本扑向沈念微的士兵停下动作,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假山后。
白秋雨缓缓走出,身后跟着夏明玥。
凉亭下的统领仔细打量着二人,尤其停留在夏明玥的身上,猛地想起她的真实身份来。
原来是她,天宪卫少卿,刚才在官道上竟一时没看清。
当下退后数步,暗道,这老御医自己要作死,我才懒得掺和。
“师尊。”
沈念微如同找到主心骨,立刻躲到白秋雨身后,探出脑袋,指着老御医脆声叫道:
“就是这老不休,他辱骂我们青阳观是山野破观,说师祖是山野道人,还骂您是欺世盗名之徒。您快用医术好好教训他,让他知道我们青阳观的医术天下第一。”
她小脸气得通红,却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白秋雨瞥了她一眼,心中无奈叹息,收她为记名弟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你便是李济川的弟子,白秋雨。”老御医眯起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白秋雨,见他如此年轻,轻视之意更浓。
“哼,连你师尊都不敢称‘医仙’,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配叫‘小医仙’!定是你招摇撞骗,欲坏我医道清名,今日老夫便要替你师尊好好管教管教你。”
白秋雨神色依旧淡然,拱手道:“请前辈息怒,‘小医仙’之名,实乃乡民谬赞,晚辈从未以此自居。同为医者,悬壶济世为本,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废话少说!”老御医粗暴的打断,脸上尽是不耐与傲慢,“凭你,还不配与老夫动手,老夫这不成器的二徒弟,与你切磋一番足矣。”
他一指身后一个面色蜡黄、眼神闪烁的中年医者。
“慢着!”
沈念微再次跳出来,眼珠一转,脆声道:“既是比试,岂能没有彩头。我师尊若输了,自当向你磕头赔罪。但若你这老狗……前辈输了,”
她故意拉长语调,“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我要你珍藏的‘七叶星纹草’一株,如何?敢不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