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小城之旅在一种极其微妙的氛围中度过。
程宇的高烧在当天下午就退了,但咳嗽和虚弱感依旧持续。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处理一些必要的远程工作。只有在用餐时间,才会和苏念凡、缓缓一起出现在酒店的餐厅。
饭桌上的气氛沉闷而尴尬。苏念凡努力地寻找话题,试图活跃气氛。缓缓总是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偶尔回应苏念凡的问话,声音轻柔简短,尽量避免与程宇有任何视线接触。
程宇则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吃得很少,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避开缓缓的目光,但当他看向她时,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或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仿佛在重新认识她,也仿佛在困惑于她昨晚的行为。
那道无形的裂痕依旧存在。强吻的阴影,伤疤的暴露,驱逐的冰冷,还有那条迟到了五年才被发现的短信……太多沉重的东西堆积在两人之间,不是几句道歉或一个照顾的夜晚就能轻易抹平的。
缓缓将那部旧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程宇沙发角落的原位,仿佛从未动过。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里面存着那条短信,也不知道他醒来后是否查看过。她选择沉默,将那个震撼的发现深深埋在心里。
第三天,回程的日子到了。
程宇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至少能自己开车了。返程的路上,他依旧沉默地驾驶,但车内的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是沉重压抑的沉默,回程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平静。
苏念凡坐在后座,看着前座两个依旧别扭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她知道那道坎,只能靠他们自己迈过去。
车子平稳地驶入bJ,最终停在缓缓学校西门附近。
“阿姨,程宇,谢谢你们。”缓缓解开安全带,低声说道。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程宇的侧脸,他正目视前方,下颌线依旧绷着。
“傻孩子,跟阿姨客气什么。”苏念凡温柔地笑着,“回去好好休息,这两天辛苦你了。”
缓缓点点头,拉开车门下车。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车窗,对着程宇的方向,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你……路上小心。”
声音很轻,几乎被车流声淹没。
但程宇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纤细的身影背着包,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校门,消失在熙攘的学生人流中。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看不见,程宇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阿宇,”苏念凡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缓缓是个好孩子。有些事……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
程宇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深邃的眼眸望着前方无尽的车流,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涛。
错过?
他从未想过拥有。也不敢想。
但那个守在他身边、指尖微凉的身影,那个带着担忧和慌乱的眼神,还有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路上小心”……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回到学校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课、图书馆、社团活动。但只有缓缓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狰狞的伤疤,那条未能发送的短信,还有他高烧中无意识的呼唤和依赖……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回避关于程宇的一切,但也不敢主动去联系。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静默期”。
余涵依旧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带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关心。他约她去新开的网红书店,邀请她参加系里的摄影展。缓缓没有像之前那样完全拒绝,偶尔也会答应。和余涵在一起是轻松的,没有压力,没有患得患失。她甚至开始尝试着,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轻松的氛围里,试图淡化心底那份沉重的情感。
只是,当她坐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听着余涵兴致勃勃地讲着摄影技巧时,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落在某个相似的、穿着深色大衣的高大背影上,心跳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当她在图书馆自习到深夜,收拾东西离开时,会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期待着什么。
符茯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我说缓缓啊,你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跟余涵出去吃饭看电影,转头又对着手机发呆!你到底喜欢谁啊?”符茯叉着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缓缓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我不知道……符茯,我真的不知道。”和余涵在一起很舒服,像温煦的春风。但程宇……他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雨,带着摧毁的力量,却又在她心底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那道伤疤和那条短信,让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单纯地恨他或者埋怨他。
“我看你就是放不下你家房东大人!”符茯一针见血,“那个余涵,就是个备胎!你这样吊着人家,对人家公平吗?对你自己的心公平吗?”
缓缓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心里更加烦乱。
辰利集团总裁办公室。
程宇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而冰冷的城市森林。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他回来已经一周了。身体早已恢复如常,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部旧手机,就放在他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拿了出来。开机,点开。那条孤零零的短信草稿,依旧静静地躺在发件箱里。
【缓缓,伦敦下雨了,很大。后背缝了十七针,很疼。但更疼的是……想你。】
他看着这行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着,仿佛能触摸到五年前那个雨夜的冰冷和绝望。他记得当时剧烈的疼痛,记得意识模糊前闪过的她的脸,记得醒来后看到发送失败的提示时,那种灭顶的失望和……如释重负。
是的,如释重负。他庆幸信息没有发出去。那时的他,满身血污,前途未卜,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和仇恨,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又有什么脸面,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五年,他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心底,习惯了用冷漠和疏离筑起高墙。他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她,也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从未想过,这堵墙,不仅隔绝了伤害,也隔绝了温暖和靠近的可能。
直到她看到了那道疤。
直到她守了他一夜。
直到她指尖微凉的触感,穿透了高烧的混沌,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崔皓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到程宇站在窗边的背影,脚步顿了一下。这段时间,程宇虽然恢复了工作狂的状态,但那种沉默里透着的疲惫和心不在焉,比去小城前更甚。
“澳洲玛沃的最终合同,法务部和对方都确认无误了,就等你签字。”崔皓把文件放在桌上,状似无意地说,“听说……缓缓最近和那个叫余涵的小子,走得挺近?一起去看摄影展了?”
程宇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崔皓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叹了口气:“阿宇,不是我说你。你要是真放不下,就别端着那副死样子。人家姑娘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心里那九曲十八弯?你再这样下去,那阳光小帅哥可就要上位了。”
程宇依旧沉默。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放不下?
他从未拿起过,何谈放下?
只是……那点微凉的触感,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路上小心”,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越收越紧。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目光掠过那份等待签字的合同,却落在了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深蓝色丝绒盒子上。
他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动作流畅而果断。然后,他拿起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刻的平安扣,玉质温润细腻,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最简洁的圆融造型,象征着平安顺遂。
这枚玉扣,是他离开小城前,在那条承载了太多童年记忆的老街上,一家不起眼却传承了百年的玉器店里选的。店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匠人,眯着眼端详了他许久,才颤巍巍地从柜台深处拿出这块料子,说:“年轻人,心事重。这扣子,简简单单,护心护平安,压得住。”
当时他只觉得荒谬。他这样满身污浊、背负着血债和不堪的人,还需要什么“平安顺遂”?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买下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合上盒子,递给崔皓。
“把这个……”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给她。”
崔皓愣了一下,接过盒子,入手温润:“给谁?缓缓?”
程宇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灯火,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告诉她……”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艰涩,“……伤口……早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