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像一群被激怒的远古凶兽,裹挟着塞外特有的粗粝沙尘,狠狠撞击着镇北城斑驳高耸的城墙。沉闷的撞击声穿透厚重的砖石,在空旷的城头甬道间回荡,呜咽如泣。天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铅灰,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触碰到城堞上那些被风霜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箭垛。
就在这铅灰色的压抑之下,镇北城却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醒来了。
玄黑色的巨大城门,在沉重摩擦声中,被数十名筋肉虬结的赤膊力士缓缓推开。门外,那一片因连年践踏而寸草不生的黄土地,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人影覆盖。城内的长街更是水泄不通,从城门洞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沉默的人潮如同凝固的黑色潮水。
甲胄鲜明的将士列阵于城门两侧,腰间的长刀早已出鞘,冰冷的刀锋并未指向外敌,而是被他们紧握在手中,刀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缓慢地敲击在左臂紧握的盾牌上。金属撞击的钝响——“咚!咚!咚!”——起初杂乱,渐渐汇成一股沉雄悲怆的节奏,如同这塞外孤城搏动的心脏,每一次敲击都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胸腔里,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决绝。
在这片由钢铁、血肉和无声的悲怆筑成的堤岸之间,一条狭窄的通道被勉强隔开。
通道的尽头,一个身影独立如松。
古星河。
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麻布长衫,与周围肃杀的玄黑铁甲、百姓身上灰扑扑的粗布衣衫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风卷起他宽大的袖袍和下摆,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这抹孤绝的白,撕扯着融入这漫天灰黄的背景。
十万活命。
这四个字,便是压在他肩头的千钧重担,是他必须背负着走向未知险途的唯一理由。师父穷尽一生心力布下的那盘“大棋”,棋盘两端是磨刀霍霍、虎视眈眈的南北两大王朝——北方剽悍的周朝,南方富庶的天谕。而他们这座夹在中间的镇北城,早已是两边眼中的肥肉,更是随时可能被碾为齑粉的棋子。师父在《天机策》的残页中,以近乎癫狂的笔触勾勒出那个虚无缥缈的“龙兴之所”和传说中的“藏兵洞”,那是留给镇北城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生门。
古星河的目光沉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沉默而熟悉的面孔。那些黝黑粗糙、刻满风霜的脸庞上,有绝望,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份信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那卷《天机策》更重。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和铁锈味道的冰冷空气,抬步向前。
通道两旁的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濒死的风穿过残破的窗棂,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响起,汇入那沉重如擂鼓的刀盾撞击声中。
就在这时,一抹极其炽烈的红,如同在灰烬中骤然腾起的火焰,猛地闯入视野,强硬地截断了古星河前行的脚步。
萧清璃。
天谕王朝的长公主,此刻却以守护者的姿态,牢牢钉在镇北城的城门前。她身上那件繁复华贵的宫装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利落至极的赤红劲装,腰间紧束着金丝软鞭的鞭柄,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冷芒。满头青丝并未如寻常女子般挽起,只用一根简单的红绸带高高束成马尾,几缕碎发被风吹拂着,扫过她明艳逼人却冷若冰霜的脸颊。
她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饮过血的赤红利刃,周身散发出的凌厉气势,硬生生在周遭悲怆沉重的氛围中劈开了一道灼热的裂隙。
“古星河!”她的声音清越,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低沉的呜咽和刀盾的撞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古星河停下脚步,平静地迎上她那两道如同实质般刺来的目光。
萧清璃大步上前,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最终在距离古星河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她微微仰起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流转着皇家威仪与狡黠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刀锋般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决绝。
“你给我听好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狠狠敲在古星河心上,也敲在每一个屏息凝听的镇北城军民心上,“此去,若你寻不到那劳什子‘生路’……”她的目光猛地转向身后那黑压压的人群,扫过一张张饱经战乱风霜的脸,扫过那些紧握兵器、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将士,最后,那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猛地刺向遥远而模糊的南方天际线,那是她兄长萧衍、天谕皇帝萧衍所在的方向。
她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与骄傲:“我萧清璃的命,是镇北城给的!城在,我在!城亡……”她猛地顿住,那“亡”字如同带着血腥气的诅咒,悬在冰冷的空气中,最终化作一声斩钉截铁的誓言,“那就一起亡!”
没有慷慨激昂的呼号,没有涕泪横流的悲情。只有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战书。她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那早已与兄长决裂的、曾经尊贵无比的长公主身份。她要的,就是逼古星河,逼他必须成功!用这十万人的性命,用她自己的性命,用这座孤城最后的疯狂,作为他此行绝不容失败的注脚!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沉雄的刀盾撞击声似乎也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萧清璃身上,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骇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绝望的共鸣。一股悲壮惨烈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火焰,在这冰冷的朔风之中骤然升腾。
古星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朵在塞外风沙中傲然怒放、不惜以自身为薪柴也要照亮前路的烈焰。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平静海面下骤然掀起的狂澜,但转瞬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又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承载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承诺。随后,他的目光越过萧清璃燃烧的身影,投向城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安静得如同墙角悄然生长的一株小草。张雪柠,他的妹妹。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张古旧的焦尾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琴弦上。
当古星河的目光触及她时,她仿佛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破碎的琉璃,摇摇欲坠。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那泪水滚落。她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兄长,看着他那身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的单薄白衣,看着他背负的长剑和那决定命运的包袱。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骤然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绝的琴音,如同冰泉乍破,清冽地刺破了沉重的呜咽与刀盾之声,直冲云霄!紧接着,带着浓重塞外苍凉韵调的曲调,从她颤抖的指尖流淌而出。那琴音并不连贯,时断时续,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像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又像心弦被寸寸绷紧、濒临断裂前的哀鸣。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最本真的悲恸与不舍,丝丝缕缕,缠绕着古星河即将远行的身影,仿佛要将他牢牢系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古星河走到她面前,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伸出手,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掌心,极其轻柔地落在妹妹冰凉的发顶,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雪柠,”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好家。等哥回来。”
张雪柠仰着小脸,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怀中的琴弦上,发出细微的、心碎的“嗒”声。她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悲怆的琴音,是她唯一的回应。
古星河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妹妹发丝的微凉。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泪痕斑驳却写满倔强的小脸,目光扫过萧清璃那燃烧着决绝火焰的赤红身影,扫过老将军林震那饱含无声重托的深邃眼神,扫过城守赵文谦那写满忧虑的苍白面容……最后,他的视线掠过那一张张或苍老、或稚嫩、或布满刀疤、或沾满尘土的脸庞,每一张脸都承载着这座城的呼吸与重量。
他猛地转身!
素白的衣袂在凛冽的风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再无半分留恋。
“阿骨!”一声清喝。
“嗷!”
一个短促而怪异的回应声在古星河身侧响起。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一个瘦小精悍的身影紧紧跟上了古星河的步伐。
阿骨。
他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比古星河矮了大半个头,瘦得像根风干的竹竿。
此刻,阿骨紧紧贴在古星河身侧,那双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近乎野兽警戒时的“呼噜”声。他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抓着腰间一块用藤条绑着的、边缘锋利的燧石片,目光锐利地投向城门远处那片枯黄稀疏的灌木丛方向,仿佛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古星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淡淡地瞥了阿骨警戒的方向一眼,低声道:“走。”声音平静无波。
两人一白一褐,一高一矮,踏出了镇北城巨大的城门阴影,彻底暴露在城外那片无遮无拦、寒风呼啸的旷野之中。
“咚!咚!咚——!”
身后的刀盾撞击声骤然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整齐、沉重、悲壮!那是十万军民用尽全身力气敲响的送行之鼓!每一次撞击,都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天空捅破一个窟窿!
“恭送少将军——!”
“少将军保重——!”
无数压抑已久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汇聚成一股悲怆的洪流,在朔风卷起的漫天黄尘中翻滚、咆哮,直追着那两道决然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