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斗得如火如荼,朝堂外一干人等自是没闲着。
苏螺记的东家李福根,这几日过得云里雾里,脚踩棉花似的,整个人都轻飘飘地不踏实。
他向来极少去铺子。横竖铺子里生意清淡,有他没他一个样,又不是他往那儿一杵,银子就能自个儿蹦进来,还不如窝在家里寻快活。
那日他趁妻子不在家,正摸着新买的小丫鬟滑腻的小手调笑,就听贴身小厮来报,说铺子里的伙计有十万火急的事,马上就要见他。
他此刻正在兴头上,哪有心思见铺子伙计,一挥手就要打发人走。
小厮凑近低语,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东家,伙计说,铺子里来了个贵客,要预定一年的点心,说是立马可以先付半年的订钱,足足...”他竖起三根手指,“这个数!下头人兜不住,那贵客指名要见东家您。”
三百两!
李福根一听眼珠子都凸出一半,这得是他那半死不活的破铺子,不吃不喝干上三年的总进项!
可这等手笔的豪客,怎会瞧得上他那小破铺子?!
带着几分疑虑与惊喜,李福根着急忙慌赶到铺子里。一踏进门槛,眼珠子就被那道背影攫住了。
坐在那的贵人身穿深青色暗菱纹提花缎的直裰,他是见过好东西的,这料子寻常光线下瞧着沉稳,可只要有一丝光线照上去,缎子上的菱纹便隐隐发光,一看便是身价不凡。
伙计见他来了,忙满脸堆笑,“这位爷,我们东家到了。”
那贵人转过身来,李福根一眼瞧见他袍子的领口与袖口,露出雪白细腻的衬里,还镶着一道极细的、同料子的滚边,腰系一条皮革上乘,镶有银扣的腰带,带銙虽是素面却打磨得极光亮。
“嘶...”
京师开了几年铺子,他见过的贵客也不少了,这莫不是内府监造的手艺!
看完衣装再看人,李福根心下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贵人脸上敷了细腻的白粉,光滑得不见一丝胡茬的痕迹,隔着几步远都能闻着淡雅的香气,唇上还点了极淡的口脂,显得油润光泽,丝毫没有干搓起皮。
这人拱手笑道:“您就是苏螺记的李东家?咱家...”像是被什么噎住了话音,“我可算是见着真佛了!”说话间,手里攥着一块缎帕,十分自然地在唇角一按。
李福根心中有谱了。
敷粉施朱的面容,轻声细语的腔调,手里永远攥着帕子、随时准备伺候人的习惯性动作...还有这欲盖弥彰的口误...
错不了!绝对是宫里出来的内监!
李福根一拱手,满脸堆笑:“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在下不才,正是这间苏螺记的东家,这位爷是有什么指示?”
一扭脸斥责,“你们干什么吃的,有贵客来也不知道好生招待着。去,沏一壶顶级的碧螺春,再端几样铺子里最拿手的招牌点心,好好款待贵客!”
开阳不自觉轻咳下,这把嗓子捏细了说话真他娘的不习惯,回头他就要找修和,非加一成银子不可。
扮什么不好,非让他扮太监...
想他堂堂一个筋骨强健,颌下生髭的昂藏汉子,硬是抹了半缸香粉,还得吊着舌尖,拿腔拿调的从鼻子里发音...
修和说,这才是太监的共鸣音。
李福根见贵人一脸不屑,眼珠滴溜溜转,四下打量他这间不起眼的小铺子,心下不由揪紧了几分。
他这铺子虽说在城南,可着实太小了,生意始终清冷得像灶膛里的死灰,只能勉强维持。这好不容易来了个贵客,可不能放跑了。
店里没旁人,伙计倒是勤快,没一会,几碟铺子里拿得出手的点心和一壶浓香袅袅的碧螺春,便摆在了贵人面前。
李福根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把点心碟子往开阳跟前推了推,“小店特色,您赏脸尝尝。”
开阳不紧不慢地净了手,拈起一块枣泥麻饼,先仔细端详,又微微蹙眉,再轻轻咬了一小口,随即就放下了,用冷淡挑剔的眼神瞥了眼李福根。
这一眼把他瞥的透心凉。
开阳拿捏着恰到好处的优越感,张口就是批评,“李东家,您可别怪我挑剔,您这苏螺记名头响亮,我也是慕名而来,可您这枣泥麻饼...唉,离‘地道’二字,还差着点儿火候,更甭提跟宫...跟别家比了。”
说话间,开阳袖口似无意地抖出一枚紫檀木刻,通体鎏金的鼻烟壶,李福根一眼瞥见,那壶底阴刻着“内府督造”的字样。
他虽不知道这位内监的品级,可这种精巧的鎏金壶,市面上根本见不着,他自己珍藏的白玉鼻烟壶,此刻普通的都没脸拿出来。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太监,还是气死人。
李福根被鎏金鼻烟壶晃了眼,夺了心,根本没注意到对方口中的苏螺记名头响亮,是虚得不能再虚的假话。
他压下心中的嫉妒,试图解释,“小店的枣泥麻饼,选料、工艺都是祖传的方子,您是觉得哪里不好?”
开阳摇着头轻笑,笑声里透着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惋惜,目光里带着一丝你见识短的怜悯,硌得李福根牙酸:
“您这枣泥,用的是本地金丝小枣吧?甜是甜,但入口发涩,得用大量的猪油和糖来压。吃多了腻嗓子眼儿。”
“我家中用的是乐陵的无心枣。那枣子蒸熟过箩三遍,筛出来的枣泥细得能直接吸溜,颜色是透亮的琥珀金,根本不见半点粗渣。糖,用的是广西进贡的片糖,清甜不齁,油,是塞外的黄油酥,奶香馥郁,根本不用靠猪油来增腻提味。”
开阳嘴上挑剔,手却没停,已经塞进去三块麻饼,才捻起帕子擦了下嘴角:
“再说这芝麻壳儿。您这用的是大槽麻,火候急了嚼着艮得发苦。好的麻饼,那得用江西贡的油麻,得用绵白糖垫着砂锅底,文火慢熥出来,这芝麻壳才是酥的!入口即碎,满口生香,绝不会硌牙,更不会有一丝焦苦味儿。”
“甜而不腻,酥而不碎,香而不焦,这才是讲究的枣泥麻饼。”
不待李福根说话,开阳接连吃了几碟子点心,嘴里毫不客气地逐一点评,“这方糕硬得都硌牙,还有这三虾酥,用的是隔年的死虾吧,腥味这么大呢...”
李福根面上是被嫌弃的眼泪汪汪,心里是咔咔咔啐了无数口。
这人舌头开过光么?!
死虾都能吃得出来!
一咬牙,招来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没一会,店里的招牌带骨鲍螺端了上来。
开阳一脸不耐烦地拈起一枚带骨鲍螺,细细观察了螺旋状的酥皮与焦糖色泽,一口轻轻咬下,细嚼慢咽,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李福根紧张地发抖。
开阳睁眼,长长舒了口气,翘起大拇指:“您这带骨鲍螺,是地地道道的老苏州味吧?”语气里满是怀念。
李福根就差给他跪下了,“您真是金口啊。”
开阳一拍桌子,“妥了,就您家了。我们家老祖宗就惦记这一口家乡味,往后这一年,可就全仰仗李东家了。”
一锭足足十两的雪花银,“啪”地拍在李福根眼前。
晃得他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