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怀中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
“姐姐……我好怕……那些坏人……那些穿绸缎的坏人……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不给饭吃……还……还说……”
孩子的声音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什么?别怕,告诉姐姐。”江烬璃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孩子抬起满是泪痕和黑灰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他抽噎着,用颤抖的、稚嫩的声音,说出了让江烬璃如坠冰窟的话语:
“他们……他们说……要用我们的……小骨头……去烧……烧瓷……”
“说……说用……童骨烧的瓷……最……最光润……最值钱……呜哇——!”
轰——!!!
江烬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她的血液!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童骨烧瓷?!
朱家……不!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们竟然……竟然用活生生的孩童……去炼骨瓷?!
为了那所谓的光润?为了那沾满血腥的“珍品”?!
滔天的愤怒如同沉寂火山猛然爆发!比得知父亲冤屈时更甚!比萧执沉默时更烈!这已非一人一家的血仇!这是对整个匠人群体、对无辜生命最残忍、最令人发指的践踏!
“畜生!!”一声凄厉的咆哮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杀意,震落屋檐的积雪!
怀中的孩子被她的样子吓到,哭声都顿住了,惊恐地看着她。
江烬璃猛地回过神,看着孩子惊恐的小脸,看着他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纯净的眼睛……再看看身后那吞噬父亲骸骨、也吞噬她过往的熊熊火海……
焚阁?复仇?
杀了萧执?灭了朱家余孽?甚至……掀翻那深宫里的太后?
然后呢?
这世间,还有多少个被当作“烧瓷材料”的孩子?还有多少像父亲一样被构陷曝尸的匠人?还有多少被踩在泥泞里、永无出头之日的贱籍?
个人的血海深仇,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和令人发指的罪恶面前,突然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焚毁一座金漆阁,烧不掉这吃人的世道!杀掉一个仇人,斩不断这罪恶的锁链!
萧执,我不杀你!但……
熊熊烈焰映照着她苍白的脸,眼中那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如同深海玄铁般的坚定!
她缓缓站起身,将被烟熏火燎、沾满灰烬却依旧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稳稳地放在雪地上。然后,她面对着那吞噬一切的火海,面对着父亲骸骨所在的方向,缓缓地、庄重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雪地上。
“爹……”她的声音不再嘶吼,而是低沉、坚定,带着一种破茧重生的力量,“女儿……明白了。”
“焚阁焚心,烧不掉这世间的腌臜!以血还血,洗不尽这天下匠奴的冤屈!”
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的不再是复仇的火焰,而是如同星辰般坚定的信念之光:
“从今日起,女儿的血,女儿的命,女儿的每一分力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誓言,穿透火场的爆裂声,响彻在风雪初霁的黎明:
“不仅为复仇!更是为——开民智,传匠魂!建一座天下匠人皆可昂首的学堂!让这世间,再无贱籍!再无……童骨瓷!”
字字铿锵,如同洪钟大吕,在废墟之上回荡!
怀中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
就在这时,被惊醒的金漆阁弟子们终于发现了后院的大火和江烬璃,惊呼着提着水桶冲过来。看到跪在雪地里的掌柜和那个陌生的孩子,所有人都惊呆。
“掌柜的!您没事吧?”
“快!快救火!”
众人手忙脚乱地开始扑救,但火势太大,正堂和几间主要工坊已无法挽回。
江烬璃没有理会众人的慌乱和救火的呼喊。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眼神恢复了沉静的锐利,仿佛刚才那焚心蚀骨的痛苦和焚毁一切的绝望从未发生。
她看向那个依旧惊魂未定的孩子,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和黑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别怕,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孩子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声说:“我……我叫阿土……家在……在城西柳条巷……爹爹……爹爹是烧窑的匠户……”
“阿土,好名字。”江烬璃摸了摸他的头,“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阿土用力地点点头,紧紧抓住她的手指,仿佛抓住唯一的依靠。
江烬璃牵起阿土冰冷的小手,正准备带他离开这片伤心之地。阿土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另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
“姐姐……这个……给你。”阿土小心翼翼地将破布包递过来,大眼睛里带着一丝感激和神秘,
“是……是和我关在一起的小豆子……偷偷给我的……他说……是从坏人的库房里……摸出来的……很重要的东西……让我藏好……”
江烬璃微微一怔,接过那小小的、沾满污渍的破布包。入手微沉。她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个用五颜六色、已经干硬发裂的“漆泥”捏成的、歪歪扭扭的小娃娃。娃娃的做工极其粗糙,勉强能看出人形,脸上用烧焦的木棍点了两个黑点算是眼睛。
一个普通的、孩子玩的漆泥娃娃?
江烬璃心中刚升起一丝疑惑,手指却敏锐地察觉到娃娃的头部似乎有些异常——比身体略重,而且捏合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她伸出六指,指尖灌注巧劲,沿着那道缝隙轻轻一抠!
咔哒。
娃娃的头部竟然被精巧地打开了!里面是空心的!
而在那小小的、空心的头颅内部,赫然塞着一张被卷成细卷、泛着陈旧黄色的……帛片!
江烬璃的心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帛片,在黎明微弱的雪光下,缓缓展开。
帛片上,用极其纤细却清晰的墨线,勾勒着一幅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路线图!图上标注着各种奇特的符号、暗门、水道、甚至还有几处用朱砂点出的、代表守卫的叉形标记!
图的顶端,用一行蝇头小楷写着——
“西六所冷宫地下秘道全图”!
皇宫密道图?!
还是直通……冷宫?!
漆泥娃娃在掌心碎裂,露出内藏的陈旧帛片。冰冷的雪光下,“西六所冷宫地下秘道全图”几个蝇头小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鬼眼,无声地凝视着江烬璃。
冷宫?
那个埋葬无数红颜枯骨、囚禁着无尽怨念的禁忌之地?为何会有通向它的密道图?还被藏在一个漆泥娃娃里,落到被绑架的匠童手中?
父亲残念中龙涎香炉旁的手,太后的日月金链,先帝赐婚匠女的密旨,朱清宛临死前的诅咒,萧执的沉默……
所有的碎片,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疯狂地涌向这张帛片指向的终点!
冷宫!——那里一定藏着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藏着那“双月”的真相!
江烬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迅速将帛片卷好,重新塞回漆泥娃娃的头颅,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漆泥硌着掌纹,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阿土,”她蹲下身,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个娃娃,还有图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就当它从来没出现过,明白吗?”
阿土看着江烬璃眼中从未有过的凝重,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力地点点头:“嗯!阿土记住了!谁也不说!”
“好孩子。”江烬璃摸了摸他的头,牵起他的手,“走,姐姐先送你回家。”
送走阿土,金漆阁的大火也已被扑灭。正堂和几间主工坊化为焦黑的断壁残垣,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湿冷的雪水气息弥漫不散。
弟子们灰头土脸地清理着废墟,个个神情悲戚茫然。毕生心血毁于一旦,未来何去何从?
江烬璃站在废墟前,看着弟子们失魂落魄的脸,看着焦黑木梁下隐约露出的、父亲那具覆盖着暗金漆膜、在火劫中依旧完好无损的金身骸骨,心中最后一丝彷徨也被彻底烧尽。
她登上半塌的台阶,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弟子耳中:
“金漆阁……烧了。但是······”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悲戚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但金漆阁的魂,烧不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坚定,“从今日起,此地不再是金漆阁!”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凿刻:
“它将是——百工明堂!”
“开民智,传百工!凡有向学之心,无论出身贵贱,无论匠籍良籍,皆可入此门!习我金漆镶嵌之技,学机关木作之法,通织染陶冶之理!
此堂,不为一家一姓之荣辱,只为天下匠魂之传承!只为……这世间,再无童骨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