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病体未愈头重脚轻,但抑制不住真相即将大白的兴奋,咬紧了牙关直奔富人区高处的那一片小树林。
这便是她想要证实的最后一件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林子的最西面,有一丛翠竹,大约有十几株,都是多年生长的老竹,韧性十足。
最关键的是,这丛老竹的斜下方,正面对着刘府等高宅大院。
“上差是怀疑老吴从这里跃出去,跳进院墙去作案吗?这里离刘府的院墙足有三丈远呢,不,我看足有四丈远。”
甄有德对云中锦一意孤行,对于已经定案的事情非要节外生枝,早是心生不满,此时更是一副不屑的神情。
“三丈或是四丈远都无关紧要,只要竹子的韧性足够就行。”云中锦说道。
甄有德笑着摇了摇头:“我听说上差您今日不慎从墙上摔下来,把大家都给吓坏啦,上差现在可还好?不是本官不信你,就连上差这般身手不凡的都上不去院墙,更何况那个老吴?”
“我先前在刘府、谢府、高府搜寻的时候,曾在墙根处找到过几片干枯的竹叶,这几家的下人告诉我,后园花草虽多,但并种没有竹子。只是,在他们家公子出事的第二天早上打扫时,发现有一些竹叶。但是,这种情形,费府就没有。”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甄有德不以为然。
“说明甄大人您说得对,老吴没这个本事翻墙。我现在还不能断定刘光耀的案子是否老吴做的,但其他四人的案子,确定另有其人。”
云中锦不想过多解释,命人去弄根五丈长的纤绳和两个铁圈来,量出一丈左右的位置,系上一只铁圈,另一只铁圈则套于纤绳上,再将纤绳一端牢牢绑定在竹丛稍上。
好一通忙活,而后拍了拍手,唤众人远离观望。
“到底变什么把戏嘛?”甄有德嘀咕道。
只见云中锦气沉丹田,使出全力将十多株老竹全部往下弯到底,在心里默念了十个数,将手一松,竹丛弹开来,同时纤绳飞了出去,先前系于纤绳上的铁圈刚刚好套在院墙上方的铁蒺藜上。
随后,她抓着另一只铁圈,顺着纤绳一点一点朝着院墙滑去。
不多时,她已到达院墙上方,飞身跃入了墙内。
而院中并无任何反应,直到她拍了拍手掌,刘府巡视的家丁这才发现有人闯入,皆大惊失色。
“原来如此。”
甄有德与衙差们目瞪口呆。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上差,您是怎么想到,歹徒是这样登堂入室作案的?”
“提醒我的,一是漕船撞墙,二是回春医馆的药单滑绳。”云中锦说道。
“漕船撞墙,乃因水闸蓄水突然放水而产生了巨大的冲力,平日里看似温文无害的水,瞬间就能将一艘船击个粉碎,犹如人撞墙便能头破血流呜呼哀哉。产生巨大能力的,不是水,不是风,乃是蓄力而发。原本不该出现在院墙里的竹叶,给了我启示。”
“正如甄大人所说的,今日我出了个大丑,欲上墙而摔落,被送往回春医馆救治。大夫开完方子,不用喊人来拿,往绳上一夹便滑向药工,药工抓完药亦是如此,可谓既省时又省力。那么,我便想证实一下,有没有可能人也可能通过这个方法滑进院子?结果大人人您看到了,我做到了。”
“唯一不同的是,我是从墙头跃入墙内的,而案犯极有可能是顺着纤绳慢慢往下滑,案犯或许没有把握能避过墙根处的铁锥吧,这便是我留下了一丈长的纤绳缘故,适才我于院墙内查看了一下,证实这是可以做到的。”
“之前我怀疑一个人,但一直想不明白他是如何进入这些大宅子的,现在,这个问题总算迎刃而解。”
“谁,上差您怀疑谁?”甄有德竖起了耳朵。
“瘸一刀,一个从京城回来的腐刑匠。”
“腐刑匠?”甄有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
……
富人区又一次热闹起来,许多人听说五子登科案又有了新发现,纷纷往小树林涌来。
因为老吴是云中锦亲自查出来的案犯,且他本人已供认不讳,而今官府业已定案,她却要推翻此前的定论,不免引起众人的种种猜测。
甄有德自不必说,知州大人对云中锦这番闹腾极其不满,撇下刚刚发生的漕船撞墙事故于不顾,匆忙赶到现场来。
就连久未出门的漕帮帮主侯一春,也在君无虞的陪同下,悄然隐于人群后面观望。
云中锦扫了一眼热闹的人群,眉间隐着点点忧虑,漕船撞墙死了九个闸夫都犹如泡沫一般听不到半点声响,而富家公子被阉却引得全城这般轰动,怎不教她心寒又万般无奈?
“好了,人够多够热闹了吧?想要推翻定案就赶紧的,否则案卷就送呈刑部了。”
知州大人皱着眉头,第一次未给云中锦好脸色。
“本官倒是要看看,你怎么推翻老吴是凶手这个定论的。”
云中锦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并没有说老吴不是凶手,他的确伤害了费三公子。但是,老吴并非唯一的案犯,我今日就是要与一个人对质,彻底揭开五子登科案的真相。”
“不只一个?”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那些贵公子们愈加紧张。
“张捕头,把瘸一刀带上来。”云中锦吩咐道。
张捕头应声将瘸一刀推到了围观人群前面。
“此人名唤瘸一刀,乃京中大名鼎鼎的腐刑匠,素有‘一刀见喜’之称,经他之手净身入宫的人无数。”云中锦道。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瞧着面前一身酒气,又老又瘸还罗锅的糟老头,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京里的腐刑匠?难道今科当真要收宦官不成?”
刚刚因为结案而定下心来的富家子弟们,又一次陷入惶恐当中。
“这老头来我们漕江已经不少日子了,都知道他是骟人的,但从来也没人把这糟老头与案子联系在一起。现在想来,多半有些可能。”有知道瘸一刀身份的人说道。
“那费府的老吴又是怎么回事?官府不是说所有的案子都是他一人做的吗?怎么又冒出个腐刑匠来了?”
人们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而瘸一刀始终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情,时不时闷一口酒,咂巴着嘴,并不把云中锦放在眼里。
苏绣则选择站在云中锦身旁。
“我担心你嘛,得时刻准备着,在你支撑不住的时候不让你倒下。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云中锦回身望着苏绣,感激地一笑,人群中苏络落入她的视线当中,不远不近就站在苏绣身后。
“我是腐刑匠不假,我也从来没有隐瞒过我的身份,但总不能因为我是腐刑匠就怀疑我做了什么吧?凡事总要有个实据的。”瘸一刀说道。
“对啊,阿锦,没有实据,总不能无端怀疑人家吧?”苏绣对云中锦说道,象是悄悄话,但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入附近围观的人耳中。
苏络紧随着高声喊道:“定案有实据,推翻更要实据,上差总不能因为人家做过什么差事,就无端怀疑人家与老吴合谋作案吧?”
苏络的质疑声立即引起一片反响,人们跟着喊:“实据、实据。”
瘸一刀又闷一口酒,说道,“我得先声明一下,我不并不认识费府的老吴,跟他毫无交情,与那几位公子也无冤无仇,不可能跟老吴合谋给人净身的,这对我也没啥好处,对吧?”
苏绣又在云中锦耳边说着“悄悄话”:“就算你对这瘸老头有所怀疑,但他这个样子,怎么进入高门大院作案?”
“对呀,这些府第可都不是普通人家,他们的院墙可都不是纸糊的。”苏络就好似苏绣的传声筒,将“悄悄话”变成了众所周知。
苏绣姐弟一唱一和,瘸一刀亦十分配合,说道:“我既是问心无愧,就不怕上差与我对质。正好我老头子闲得发慌,就不妨陪上差热闹热闹说说话儿,毕竟我在京城几十年了,听着京腔就觉得倍儿亲切。您看,从哪里说起好呢?”
“好。”云中锦拿出先前从瘸一刀的木箱中找到那片竹叶来,说道,“那我们就从这片竹叶说起。瘸一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木箱里会有竹叶吗?你可别告诉我,此乃海边常见。”
瘸一刀一愣神,继而道,“这我哪里知道?一片枯叶而已,又不能换酒喝,我管它从哪里来的?”
“大概你从未曾留意过,木箱里怎么会有竹叶的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云中锦将手往那一丛竹子上一指,“众所周知,漕江靠海,海边多有灌木芦草,而整个漕江,唯有这片树林里有这样一丛翠竹,竹子足够老亦足够韧。我会让大家看到,一个完全不会轻功的普通人,是如何飞檐走壁进入高门大院的。”
云中锦故技重施,但这回她并不亲自上阵,挑了两名衙差,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出飞檐走壁的大戏。
在一片惊呼声中,云中锦收了纤绳,说道:“这些院墙上插满了铁蒺藜,原本是为了防盗,但这些大户却断然想不到,恰恰是这些铁蒺藜成了案犯翻墙入室的一个重要支点。同样,案犯也断然想不到,暴露他行踪的,也是这些铁蒺藜。”
她举起铁蒺藜在知州大人面前一展,“由于纤绳乃是蜡篾所制,绳上的蜡便沾在了铁蒺藜的棱角上。而大户们为了防潮防湿防虫,在铁蒺藜以及墙上都撒了石灰,所以,这些石灰也沾在了纤绳上,铁圈也一样。”
她转向瘸一刀,定定地说道:“现在,你可以带我们去看看你家的宝贝木箱里的纤绳和
铁圈吗?我知道你会质疑我对你的木箱做手脚,所以并没有预先让张捕头把木箱带来,并且把你的门封上了,木箱将成为铁证。”
瘸一刀笑了笑,“要看就去看呗,有何看不得的?”
衙差押着瘸一刀,众人紧跟其后,浩浩荡荡来到了海边。
张捕头笑着,从瘸一刀的岩洞里拖出木箱来,打开一瞧,所有的物什都泡在水中。
这还能验出什么来?
虽然有一点石灰漂浮在水面上,但石灰用于防潮防虫,随处可见,纤绳沾染上石灰,并不能说明什么。
云中锦顿时傻眼了。
人们当是看了一场笑话,哄笑而散。
“年轻人意气风发,想干一番大成就从而得以升迁,可以理解。但是,冲动,不计后果,亦是年轻人的大忌。贤侄女啊,要吸取教训啊。”
知州大人语重心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