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
云中锦刑满出狱。
在牢里时,她曾正文呈文刑部尚书武堃,洋洋洒洒数千行,历数自她来漕江之后所见所闻,详细陈述了她对覆舟案的看法,乡试中存在的弊端,漕船撞墙所涉及的诸多疑点,请求刑部派员详查。
然而,她只收到武堃做为她的恩师的一封家书,告诉她覆舟事已毕,她的差事已了,他业已于日前禀明圣上,圣上甚感欣慰云云。
信中对她受伤一事甚是关切,并嘱咐她将养好身体,“可缓缓归”。
而对于其他事项,则只字未提。
武堃深知云中锦的脾性,于信中虽未明说,但又能让她看出,她留不留在漕江都已经不重要了。而依她的性子,如此这般,必定不会乖乖听话“缓缓归”的。
云中锦万般无奈,明知恩师正话反说,但也唯有收拾起行囊,准备回京后再做计较。
可当她去向苏绣辞行的时候,见到的苏绣让她吓了一跳。
苏绣的后背上缝了个“漕”字,跟在君无虞身边,正对着街头卖海鲜的小贩大婶喝叫着伸手要银子,俨然已是漕帮的一名小喽啰。
“昨天已经给过了,今天还没开张哪。苏绣姑娘,都是街坊邻居,您就给行个方便吧?”大婶哀求道。
“昨天给的银子是昨天做买卖的税,今天买卖税还没交呢。难道你昨天吃过饭,今天就不用吃了吗?你若是有本事,就从我们漕帮的集市买个摊位,以后就每月到日子交钱就行,何须劳烦我见一次收一次?”
“我倒是想呐,别说集市里的摊位了,象你苏家小栈那样的酒家,我也想开一家啊。有那银子,我又何苦每日在街上风吹日晒?”大婶说道。
“我那也是凭本事挣来的银子,你没本事,就好好把今日的税银交了,别说那么多废话。”
苏绣一点也不顾及情面,将手掌硬生生地戳到了大婶的鼻梁上。
大婶子只得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布包来,还想数着铜板,被苏绣一把薅了去,交到了君无虞的手里。
君无虞掂了掂,“就这点?”
君无虞乃漕帮左护法,上街收钱这种小事原本最是不屑于做的,从前是侯荣喜欢在街上耀武扬威的感觉,他不得不跟着。好不容易侯荣死了,他落了个轻松自在。
却不想帮主又受着七夫人的撺掇,放着手下大大小小的头目不用,偏偏命他这个左护法亲自训练苏绣等一批新人,右护法秦寿看着他直乐呵,他心头窝着一团无名火呢,越看越觉得苏绣不顺眼。
“够的啦君爷,我们往别处去吧?”苏绣陪着笑脸道。
君无虞瞄了一眼大婶子的篮,冷笑:“苏绣,你既然加入漕帮,就得按漕帮的规矩认真做事。她这一篮子鲜虾少说也能卖个二、三百文钱,你就拿她几个铜板就想糊弄过去?”
指着一街的蹲着卖鲜货的说道:“还有这么多人的都没收,你就想走?当我眼瞎看不到?”
“好好好,君爷莫要心急,待我慢慢去收来便是。”
苏绣只得向君无虞说着软话,又朝着其他小贩走去,一一伸手讨要银子,讨来便交给君无虞,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教人又气又恨,暗地里咬碎了牙。
从街头走到街尾,君无虞的钱袋子便鼓囊起来。
“君爷您满意了吗?”
君无虞摇着头,“都是些碎银铜板,也补不了前几日的空缺。得,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往日相熟的街坊,你抹不开面子。可你说,哪一个又不是我们漕帮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或许上三代还连着亲呢,都顾及情面,我们漕帮还要不要撑持下去?赶早给我把后背上的‘漕’字扯了,免得丢我们漕帮的脸。”
“别呀君爷,谁说我抹不开面子,这一路走过来,已经收得够狠的了,只是他们买卖都还没开张,真的没多少可以交的。”
“狠?走,跟我上渔棚区去,你但凡能比一个人多收银子,我就正式收了你。”君无虞道。
“是,我听君爷的。”苏绣脆生生答道。
“记住,要想在漕帮混,就得先学着六亲不认。”
“我懂了,君爷。”
苏绣果真跟在君无虞的身后,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那后背上的“漕”字,扎得云中锦眼疼。
“这耀武扬威六亲不认的样子,还是那个海女苏绣吗?”云中锦沉声道。
苏绣猛地一个激灵停下了,缓缓地转过身来。
“六亲?我家人这会儿都在苏家小栈里忙着做生意呢,街上没我亲戚。”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都是你的街坊邻居,相互给几根葱几枚锅盖都算得上不浅的交情。”
“那又怎样?我苏家小栈开张的时候,设宴请过他们,是他们嫌弃我姐姐不祥,不肯来吃的。还有,刘家母子上门来欺负我们的时候,他们除了看热闹,又何曾出来帮我们说过一句好话?”
“你只看到我们漕帮收税,可这税是替官府收的,你也是官府的人,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没准你的俸银也是他们交的这些税里出的呢,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替他们说话?”
见苏绣如此冥顽不灵还强词夺理,而且是口口声声“我们漕帮”,云中锦是又气又恨。
“我跟你说过,官府只收大宗买卖税,不包括小商小贩的。而你们收的,是漕帮所谓的保护费,百姓原本平平安安地做买卖,但凡有事亦是官府出兵出力,又何须你们漕帮来保护?”
“那我不管,我们帮主说了,因为有我们漕帮的保护,漕江才平安的,收保护费亦是理所应当。”苏绣振振有词道。
云中锦被她一句“理所应当”给气笑了。
“你阿爹被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姐姐被侯荣欺负,都是理所应当的吗?”
想不到苏绣竟然点头,大声说:“是。”
“因为我们穷,我们弱小,我们没本事,被人欺负还被人看笑话,就是理所应当。这就是我要变得强大的缘故,只有强大了,才不会再被人欺负。”
“所以你反过来欺负别人?”云中锦愈发心寒。
苏绣愣了一下,扫了一眼街上的小贩,说道,“我没欺负他们,对他们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我有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你问问大婶,就那几个铜板,够交税吗?”
“有的有的,苏绣姑娘对我们非常关照的啦,她是个好人。”
刚刚被苏绣逼着掏银子的小贩们纷纷回答道。
“你看见没有,我向他们白要银子,他们还得说我是个好人,就因为我后背上缝着个‘漕’字。”
苏绣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算是想明白了,锅盖的交情太过廉价,在一个‘漕’字面前,根本一钱不值。这样没用的交情,不要也罢。”
“原来你将人的交情,按有用和没用来区分的?那么,你觉得我也对你无用了,是吗?”云中锦问道。
“瞧阿锦你这话说的,怎么能说你没用呢?你可是我的靠山,往后还要拜你这朝中人多罩着我呀。漕帮不也要与官府往来无间相亲相爱的,对吧?”
苏绣笑着,朝云中锦抱了抱拳。
又道,“听说你要回京城去了,我也没功夫送你,就此别过吧。等我发达了去京城,一定去府上拜访你,到时你可别说不认得我这乡下海女哟。”
“你若还是海女苏绣,我便认得你,你若是漕帮的小喽啰,我便不认。”
“你怎么就认定我一辈子只是个小喽啰呢,我就不能高升发达?”
苏绣瞧了瞧,君无虞已经走远,左右也没有漕帮的人,于是说道,“记得我们曾经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会是漕帮帮主,那时都觉得是玩笑,但现在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指不定你有一天当上刑部尚书呢。阿锦,你说呢?”
“我宁愿你永远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女。”云中锦道。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苏绣将脸一沉,扭头就走。
云中锦追上去,拽住了苏绣,说道,“绣,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应该什么样子?你觉得我应该还是一副受人欺负的样子吗?我可不想。”苏绣道。
正是苏家小栈门前,往来食客颇多,苏绣扬了扬下巴。
“你看,现在苏家小栈有多么祥和,客人多了,可没一个敢来闹事的,我只要时不时请漕帮的弟兄们吃喝上一顿就够了。我的姐姐,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装着笑脸撬牡蛎招徕食客了。你不知道,她现在笑得有多开心,那种不是装出来的笑,你懂吗?”
“而他们,”苏绣一转身,指着街上那些大爷大婶小商小贩说道,“这些街头巷尾的烂舌根们,又有哪一个再敢在我苏家人面前指指点点?哪一个敢再说我姐姐的闲话?这不是因为我够好,而是因为我够狠。好人没好报,只有狠人才能活得舒爽,我若不狠,也活不到现在,早就死在匪窝里了。”
“也许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后背上缝的‘漕’字很丑,可我觉得挺好的。我活着,是为我的家人好,不是为了在别人眼里好不好看,包括你,云中锦。”
“绣……”云中锦心寒透底,望着苏绣道,“你不是小灯,也已经不是我认识的苏绣了。”
“爱谁谁,我不在乎。”苏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