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是一个艳阳日,天晴,心亦晴。
一辆轻巧马车,接她入宫。
小宫女匆忙停下,“奴拜见殿下。”
“偶遇”褚昭,意料之内。言攸向他行拜礼,温良恭俭,改口敬称:“微职秦氏,拜见太子殿下。”
眼前人青绿色暗纹襦裙,头梳双鬟髻,饰玳瑁梳、鎏银钗,极其秀雅,又极其沉静。
早在这位司籍大人入职前,掖庭里就有不少传言,这是块敢告御状的硬石头,又是右少卿,不,如今已成左少卿的薛疏大人的亲眷,加之是贵人举荐进宫……身份复杂得很,后台不低。
今日原本轮不到她来迎接新女官上任,可她前两日才得罪了掖庭里的姑姑,其他宫女说这秦嫽大人听着就得罪不起,差事推脱到她头上,不得不去。
小宫女暗自祈祷太子快些经过,好让她将新司籍带至尚仪局,早早交差。
褚昭偏要站在夏阳下做无谓的寒暄。暑热照出一层薄汗,并不好受。
小宫女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弦外之音,只觉得流落的汗珠要滑进眼里,刺痛得睁不开。
“擦擦汗吧。”一方带着浅淡柚香的绢子递到她面前。
太子已经离开了。
宫女讷讷言谢:“谢司籍大人。”随后捧着白绢擦干净脸,小心望了望言攸,还是怔忡少顷。
她在旁边引路,言攸时而问一问她宫中格局、六尚分别位于哪处。
言攸初来乍到,宫女引着她走的是偏道,避免了多与宫中妃嫔等相撞。
她从心淡笑:“多谢。”这样伶俐的丫头宫里多不胜数,别有用心之人更是遍布。
言攸初入尚仪局,她的顶头上司便打量了好久,不喜不厌道:“你就是秦嫽?”
“是。”
陈典籍看她和绣花枕头没甚差别,又想人不可貌相,最可怕的是身上才貌尽有。
陈兆入宫数年,是从宫女爬到正五品的,一向对引荐上位的女官不予笑脸。
“集贤院不久前才移交来了些书卷,便由你去登记入库、装潢编号。”陈兆拍拍点灰不沾的绯衣,一来就以上司之名为一个新人做全了安排,生怕言攸得了空闲。
言攸询问情况:“大人所说的移送至后宫的文本,到底有多少呢?”
自她入宫前,尚仪局就有两名司籍,又说是早就移送来的书卷,这时都还未整理完,还听她语气不善,很难不怀疑是早有计划的刁难。
陈兆笑而不语,默认了她的猜想。
背后冷不防出现一道笑声,言攸转头看去,女子紫绶朱衣,容光满面,不同于陈兆的冷脸,她笑着走来也笑着启唇。
“尚仪局又添新人了。”
“见过楚尚仪。”言攸还没弯下腰就又被她扶正。
楚尚仪摸摸她的小脸,颇为赞赏:“好标致的姑娘。”
“楚大人,人多眼杂,你还是注意些分寸。”陈兆阴沉沉地提醒。
楚繁不以为意,慢悠悠收回手去。
言攸横亘二人之间,不言。
热闹,自然热闹。
这二位上司八百个心眼子,未入宫前她就清楚。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楚繁在后宫混得风生水起,远比陈兆难磨。
“你一个人进宫来,身边也无人服侍,倒也不必担心,往后兰脂就侍候你的起居了。”楚繁眉眼弯弯,她是明艳的长相,艳得如同一朵开繁了的芍药,眼里藏着露水。
言攸“受宠若惊”,见一名宫女走来,一看就是常随在楚繁身边的人,连神态都隐隐相似。
陈兆此时开口,反而成了一场解围。
“楚大人,秦嫽还有事忙着,就不要久久耽搁了。”
楚繁过去落座,和她并排着,悠哉悠哉道:“陈大人莫急,小姑娘家的初初入宫,就急着使唤,显得我们这些上司实在刻薄。”
陈兆脸色更难看,楚繁倒了杯茶递去可惜她未接。
楚繁一揽衣袖弯折回手臂,反将茶杯送到了自己嘴边,也是个极讲体面的人。
言攸不免好笑,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想将她往哪处圈套?
“在其位谋其事,陈大人安排得极是,总不能只叫其他二位替属下把一切都办完。”
这里统共就她们几人,楚繁缓缓道:“太知事不见得是好事,偷奸耍滑的多了去了,别被人欺负了。”
她暗戳戳提点言攸,另外讲来,何尝不是扯起陈兆的体面,明嘲暗讽,点其治下不严,区别相待。
言攸也察觉,无论说什么,都会沦为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话题。
“大人,尚仪局中一向如此。”兰脂小声说来,那两位女官已然势同水火,无瑕顾忌下属们。
言攸定睛看向兰脂时,拌嘴声戛然而止,楚繁先予了对方一道台阶:“好了,陈典籍,集贤院的册子不是有人管吗?内藏阁恰恰缺人,把她派去内藏阁,先熟悉熟悉日常事务。”
两人相视一眼,所有怨怼顷刻化解。
“按楚尚仪的安排去吧。”陈兆微嗔,拂袖而离,转去其他下属处了。
言攸捏着袖口,“属下谢过尚仪大人。”
“陈兆三年前就如此,吾不来,你这些日怕是要被安排得连夜不休。”
楚繁和她几乎是一前一后到来,若说四周、宫内宫外没几双眼睛……她是不信的。
言攸隐晦道:“大人不必优待属下。”
楚繁不答反问:“你是宣镜先生举荐来的?那自然和旁人略有不同。”
言攸垂下眼眸,无害又乖顺,稳重的气质暗暗与某个人重叠。
她说:“看来尚仪大人与宣镜先生有一段旧交。”
楚繁听后眯了眯眼,目光盛着些许慨然。
“这个……吾要算一算,论辈分,宣镜先生……要算吾的师祖了。”
楚繁端着和蔼笑容:“你今载多少岁了?”
“回大人,中秋过后就满二十了。”
阿嫽姐比她大一岁,她今年应满十九。
时间太长,长到楚繁没什么时间细数年岁,见这些入宫的新人娉娉婷婷、花容月貌,才恍惚开口:“你看吾老吗?”
言攸的身量才女子中已是中上,而这人比她还要高,除了骨架不那么大,几乎和修长的男子一般。
她仰看着楚繁,却在看清她眼神时足下一退。
好不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