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村比洛水村要富庶不少。
青砖瓦房随处可见,村道也更平整宽敞,路上行人的穿着打扮,明显比洛水村的村民要体面。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坐着一个同样满脸风霜的老妇人,慢悠悠地进了村。
这副景象在乡下再寻常不过,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婆子,坐稳了。”顾文珏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地提醒了一句。
程之韵扶着车沿,颠得屁股生疼,嘴上却不饶人:“死老头子,就不能推稳当点?想颠死我老婆子好再娶个年轻的?”
顾文珏推车的动作一顿,从破草帽的阴影下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只是车子推得更慢了些。
程之韵心里憋着笑,这男人,还挺记仇。
两人一路上就是这么斗着嘴过来的,倒真像一对过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
郑三的粮铺在村子最热闹的十字路口,门脸开阔,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好得很。
程之韵没让顾文珏靠得太近,而是在斜对面一棵大槐树下停了下来。
这里既能清楚地看到粮铺门口的动静,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老头子,把东西摆出来。”程之韵从车上下来,捶了捶后腰,开始指挥。
顾文珏依言将两个盖着湿草帘的竹筐搬下车。
程之韵掀开草帘,露出了里面水灵灵、绿油油的碧玉生菜。
那鲜嫩的色泽,在这萧瑟的初冬时节,简直就像一块磁石,瞬间就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
“哎哟,老婆婆,你这卖的是什么菜?怎么这时候还有这么绿的?”一个拎着菜篮子的大婶好奇地凑了过来。
“山里头自己种的稀罕玩意儿。”程之韵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呵呵地拿起一片菜叶递过去,“大妹子,尝尝,不要钱。”
那大婶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咬了一口。
清脆的响声过后,大婶的眼睛都瞪圆了。“我的天!这菜……是甜的!”
“好吃吧?”程之韵一脸得意,“这菜叫‘碧玉生菜’,生吃最好,清甜爽口,比那大鱼大肉解腻多了。”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周围的人也纷纷围了上来。
“老婆婆,你这菜怎么卖啊?”
“给我来两斤!”
程之韵却摆了摆手,慢悠悠地说:“不称斤卖。”
她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两文钱,买这么大一棵。”
她比划了一下,一棵生菜差不多有半斤多重。
这个价格不算便宜,但也不算离谱,尤其是对于这种从未见过的稀罕菜来说。
“行!给我来两棵!”刚才那个大婶立刻掏出了铜板。
生意就这么开了张。
程之韵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人拿菜,一边状似无意地跟人拉家常。
“大妹子,你们村可真热闹,比我们那山沟沟里强多了。”
“那是!”买菜的大婶一脸自豪,“我们下河村,在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富裕村!”
“是吗?那肯定没啥烦心事吧?”程之韵顺着话头往下问,“不像我们村,前儿个还出了个打架打断腿的,吓死个人。”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妇人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
“老婆婆,你是不知道,我们村也死了个人,现在这世道都一样。”
“可不是嘛!听说被打得老惨了,现在还躺在家里哼哼呢!”
“活该!那王二赖子就不是个好东西,在我们村也是偷鸡摸狗,人人都烦他!”
程之韵心里一动,继续添柴:“哎哟,这么说,他在你们村仇家也不少啊?”
“那可不!前阵子他还因为赌钱,欠了东头刘屠户家好几两银子,被刘屠户堵在家里打了一顿呢!”
“还有西边开豆腐坊的李家,他去偷人家黄豆,被抓了个正着,差点没把人家的磨盘给掀了!”
你一言我一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王二赖子在下河村的“光辉事迹”就被扒了个底朝天。
顾文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将这些名字和事情都记在了心里。
程之韵心里有了底。
看来,想让王二赖子断腿的人,不止他们一个。
下河村的人之所以一口咬定是洛水村干的,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郑三。
她一边卖菜,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斜对面的粮铺。
郑三一直没露面,只有几个伙计在忙活着招呼客人。
生意做了一个多时辰,一筐生菜见了底。
程之韵便嚷嚷着累了,让顾文珏把剩下的半筐收起来,准备“收摊回家”。
就在这时,粮铺里走出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粮铺的伙计,另一个则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一脸横肉,看着就不像善茬。
两人走到粮铺后面的巷子里,点上烟袋锅子,蹲在墙角闲聊。
“老婆子,走了。”顾文珏低声催促。
“等会儿。”程之韵拉住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那条巷子。
顾文珏会意,推着车,装作要从巷子口绕过去的样子,放慢了脚步。
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那两人的对话。
“……三爷也真是的,非得跟那帮穷鬼置气,费这么大劲。”这是那个伙计的声音。
“你懂个屁!”一脸横肉的壮汉啐了一口,“三爷这是敲山震虎!那姓顾的小娘们不是硬气吗?先让她沾上官司,看她还怎么蹦跶!等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三爷再去‘好心’地收她的金疙瘩,她还不得乖乖就范?”
“高!还是三爷高!”伙计恍然大悟,拍起了马屁,“不过,王二赖子那废物,也太不经打了,咱们的人下手是不是重了点?”
“哼,那是他活该!”壮汉冷笑一声,“拿了钱,就该把事办利索了!他倒好,跑去人家院子里咋呼一通,被人像撵狗一样撵了出来,屁用没有!不打断他的腿,难消三爷心头之气!”
“那倒也是……对了,彪哥,三爷让你去县城送的信,送到了吗?”
“送到了。那边回话了,说让三爷放心,只要东西到手,好处少不了他的。他们的人,这两天就到。”
后面的话,因为两人走远了,便听不清了。
可就这几句,已经让程之韵和顾文珏如遭雷击。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滔天的寒意。
果然是郑三!
他不仅栽赃嫁祸,甚至还联合了县城里的人!
“他们的人,这两天就到……”程之韵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手心沁出了冷汗。
三天时间,衙役会再上门。
而郑三在县城的“帮手”,也在这两天到。
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粮商和几个泼皮了。
“走。”顾文珏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推起车,加快了脚步。
两人没有回洛水村,而是绕了个方向,朝着村西头王二赖子家的方向走去。
既然已经知道了幕后黑手,那接下来,就是去找证据。
而王二赖子这个“受害人”,就是最关键的突破口。
王二赖子家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院墙都塌了半边。
还没走近,就听到屋里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咒骂声和男人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程之韵和顾文珏在不远处停下,没有贸然上前。
“老头子,我肚子疼,你在这儿等我,我去那边草垛子解个手。”程之韵找了个借口,猫着腰,悄悄地摸到了王二赖子家院墙的缺口处。
她探头往里一看,只见一个又干又瘦的妇人正坐在床边,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着躺在床上的王二赖子。
“你个杀千刀的!让你去惹那家人,现在好了吧?腿断了,郑掌柜给的那二两银子,还不够请大夫的!我们娘俩往后可怎么活啊!”
床上的王二赖子哼哼唧唧地开口,声音虚弱:“你懂什么……郑掌柜说了,只要我咬死了是顾家打的,等他们把顾家的地和方子弄到手,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妇人一听,哭声小了点,但还是不放心:“万一……万一那家人不认呢?”
“他们不认也得认!”王二赖子恶狠狠地说,“打我的人蒙着脸,谁也看不见!郑掌柜说了,县衙里他舅舅都打点好了,这事儿,他们赖不掉!”
院墙外,程之韵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好一个郑三,好一个官商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