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建隆二年(961年)秋,金陵城的梧桐叶被秋风染成金黄,一片片落在秦淮河的水面上,随波漂向远方。李煜穿着素色纱袍,坐在澄心堂的窗前,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素笺上,迟迟未落下——案上摊着的,是父亲李璟刚留下的遗诏,上面“固守江淮,勿与宋争”的字迹,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主公,百官已在殿外等候,就等您登基了。”内侍王继恩轻声提醒。李煜转过身,这位刚满二十五岁的皇子,眉宇间尚带着文人的清雅,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他本是李璟的第六子,因兄长们或早夭或争位被杀,才意外成为皇位继承人,可他从未想过要当皇帝——比起朝堂上的权谋争斗,他更爱在书斋里填词、练字、绘画,与文人雅士们谈诗论画。
“知道了。”李煜放下笔,走到镜前整理衣袍。镜中的自己,面容俊秀,却无帝王的威严,他忍不住苦笑:“父皇啊父皇,您留给我的,哪里是江山,分明是一副烂摊子。”
这一幕,后来被赵烈详细记录在《五代秘史·南唐篇》中。当时赵烈因与赵匡胤有旧,被李煜请入金陵,任史馆参谋,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诗词皇帝”。他在史料中写道:“煜(李煜)继位之日,南唐已非烈祖(李昪)时之富庶——李璟伐闽耗损兵力八万,国库空虚;北宋赵匡胤已建隆称帝,陈桥兵变后中原一统之势渐成,南唐危在旦夕。煜性仁厚,善文词,却无治国之才,实为错位之君。”
李煜登基后,并未像李璟那样急于扩张,反而试图修复父亲留下的创伤。他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减免淮南赋税三年,释放伐闽时强征的老弱士兵”,又派人修缮被战火毁坏的芍陂水利,让流民回归故里。赵烈曾在一次朝会后,亲眼见到李煜与老农对话:“老丈,今年的收成如何?官府有没有克扣粮草?”老农说:“托陛下的福,今年一亩地收了四石粮,赋税也轻了,就是……就是怕北边的宋军打过来。”李煜听后,沉默良久,只说:“朕会护着你们的。”
可这份“护佑”,在北宋的压力下显得格外脆弱。建隆三年(962年),赵匡胤派使者来到金陵,要求李煜去除“唐”的国号,改称“江南国主”,并派皇子入汴梁为质。朝会上,宰相严续拍案反对:“陛下!宋廷欺人太甚!我南唐虽弱,却仍有十万兵力,可据淮河天险,与宋一战!”
李煜坐在龙椅上,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看向站在角落的赵烈,语气带着期盼:“赵参谋,你曾随周世宗(柴荣)征战,又与宋太祖(赵匡胤)相识,你说……我们能与宋抗衡吗?”
赵烈躬身答道:“陛下,北宋如今兵强马壮,赵匡胤又有雄才大略,先南后北的战略已很明确。南唐若战,需有足够的粮草与军心——可如今我军士气低落,国库仅够支撑半年战事,淮河防线也因多年未修,多处坍塌。若战,恐金陵难保;若和,虽失颜面,却能保百姓一时安稳。”
这番话,彻底浇灭了李煜的抵抗之心。他最终同意去除帝号,改称“江南国主”,并派弟弟李从善入汴梁为质。消息传到民间,百姓们虽有不满,却也明白南唐的处境——当年李璟伐闽的创伤尚未愈合,没人愿意再经历战火。赵烈在《南唐民生录》中,引用了金陵织工陈阿婆的话:“只要不打仗,叫什么都好。俺的儿子去年刚从军队回来,要是再打仗,俺真怕他再也回不来了。”
放弃帝王尊号后,李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文学艺术中。他在澄心堂旁修建了一座“书苑”,收集天下古籍三万余卷,其中不乏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摹本、唐代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真迹。他每日清晨便到书苑练字,独创的“金错刀体”,笔势遒劲,如寒松挂剑,被时人称为“书中圣手”;闲暇时,他还喜欢绘画,尤擅画竹,所画《墨竹图》,竹叶疏密有致,墨色浓淡相宜,至今仍有摹本传世。
最令人称道的,还是他的词。每当夜幕降临,李煜便会召来徐铉、冯延巳等文人,在澄心堂设宴,饮酒填词。一次,他看到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雨打落,触景生情,挥笔写下《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词成后,徐铉等人争相传诵,连宫中的伶人都谱成曲子,日夜演唱。
赵烈曾有幸见证这首词的创作过程。他在《五代秘史》中回忆:“后主(李煜)填此词时,秋雨连绵,澄心堂内烛火摇曳。他写完后,反复吟诵,声音里满是愁绪,连徐铉这样的老臣,都忍不住落泪。彼时南唐虽仍保有江淮,却已如‘深院锁清秋’,处处透着亡国的预兆。”
可文学艺术的成就,终究掩盖不了政治上的困境。乾德元年(963年),北宋灭荆南、湖南后,兵锋直指南唐的西面屏障;乾德二年(964年),赵匡胤又派潘美率军伐蜀,后蜀灭亡的消息传到金陵,李煜彻夜难眠,写下《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词中的“离恨”,早已不是个人的离愁,而是对南唐命运的担忧。
为了延缓北宋的进攻,李煜不得不一次次妥协:他下令拆除金陵城外的防御工事,以示无抵抗之心;又每年向北宋缴纳“岁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希望能换来暂时的安稳。可这些妥协,只让赵匡胤更加轻视——他曾对大臣说:“李煜虽有文才,却无帝王之略,南唐不过是朕囊中之物。”
赵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多次向李煜建议:“陛下,北宋志在一统,绝非岁贡能满足。如今应趁北宋伐蜀未归,赶紧修复淮河防线,训练士兵,联络吴越、北汉,共同抗宋。若再拖延,恐悔之晚矣!”
可李煜却摇着头拒绝:“赵参谋,朕知道你的好意,可打仗只会让百姓受苦。朕已派使者去汴梁求和,太祖(赵匡胤)答应朕,只要南唐臣服,便不会进攻金陵。”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侥幸,“再说,朕还有《虞美人》《相见欢》,就算国亡了,这些词总能流传下去吧?”
赵烈看着李煜执着的眼神,心里满是惋惜——这位皇帝,将文学看得比江山更重,却不知在乱世中,没有江山的庇护,文学也终将成为亡国的悲歌。他在史料中写下批注:“后主之悲,在于错生帝王家。其词如金玉,却难抵北宋的铁蹄;其仁如春风,却救不了南唐的百姓。五代乱世,文人帝王多如李煜者,皆以悲剧收场,实为时代之殇。”
乾德五年(967年)冬,金陵城下起了罕见的大雪。李煜在澄心堂设宴,召来徐铉、赵烈等大臣,饮酒填词。酒至半酣,他拿起笔,在素笺上写下《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刚写完,内侍匆匆进来,脸色惨白:“陛下!北宋大军已攻破池州(今安徽池州),正向金陵逼近!潘美将军……潘美将军已率军渡过长江了!”
李煜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在素笺上晕开,将“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字迹染得模糊。他看着案上的词稿,又望向窗外漫天的飞雪,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朕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赵烈站起身,看着李煜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满是沉重。他知道,南唐的末日,已经不远了——这位诗词皇帝,终将为他的政治软弱付出代价,而他笔下那些清丽哀婉的词句,也将成为五代十国乱世中,最令人叹息的绝唱。
雪越下越大,澄心堂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李煜捡起地上的词稿,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轻声说道:“朕的词,要带着它,一起见证金陵的最后日子……”
赵烈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洛阳见到的李昪陵墓——那位曾发誓“保江淮无战”的开国皇帝,若泉下有知,看到儿子如今的处境,看到南唐即将覆灭的命运,不知会作何感想。而他自己,作为这场历史的见证者,能做的,也只有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五代的烽烟里,曾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帝王,用他的诗词,书写了一个王朝的兴衰,也书写了一段令人心碎的传奇。
此时的金陵城外,北宋大军的马蹄声已隐约可闻,一场决定南唐命运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而李煜的词,也将在这场战火中,迎来最悲壮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