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姓魏的老刺青师独自回到家中,在院子里满是杂草围绕的破废石磨旁坐下。他感觉眼前发昏,天气微凉,隐约听见雷声。
院门再次开了,这里没有住着除他以外任何人,本并不寻常的事却并没让他特别意外。魏老人抬起头缓了缓有点昏的脑袋,慢慢转过目光看着进来了径直坐到石磨上的人。
“你怎么也来了?”他明显认识且熟悉。
“快下雨了,我来找你说说往事。”来者把随身的鱼杆雨伞很随意的丢在地上,摘下斗笠挂在石磨边沿,露出他额头上惊险入骨的一道长疤。
蓑衣斗笠、鱼杆雨伞,这样的形象最能让江湖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人:簕殄的四护法,谢雨琛。
他这样的装束其实很有特点,但是见到这样的“招牌”形象的人只能是他想让你见到,像破晓的那些人看见没有伪装的谢雨琛,很有可能他是准备杀人。
“嚯!最近我见到的听说的杀手可不少,还有个围绕着我想洗纹身的。咋的,簕殄准备在我家里开个会?”魏老人哼哼着进屋搬桌子出来,“都要下雨了你也不怕旧伤会痛。”
“疼痛能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谢雨琛说。
“哼!你就会逞强!”魏老人已经搬来了椅子坐在桌旁,“喝茶还是喝酒?我还存着一坛陈酿,你要是想喝一起喝了。”
“喝酒,不喝你那坛,出去买。”谢雨琛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
魏老人啐了一口,拿着银子出门去买了烧刀子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谢雨琛正坐在他摆的椅子上,手臂支着小桌子手腕顶在下巴上,正望着天空出神。
“又有心事了小雨点?”魏老人坐到他对面把酒放桌上。
谢雨琛愣了一下,马上抢过酒坛来自己先灌了一口,直接开封往嘴里灌,甚至没看桌上早放好的碗。
“看来你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这个反应可不对劲。”魏老人把酒从他手里抢过来,倒在两人的酒碗里。
谢雨琛没理他,酒碗拿在他手里,食指敲着碗出神。天空响了雷声,雨滴还是慢慢落了下来。谢雨琛从石磨上拿下斗笠去遮住魏老人跟前的那个碗。
“我的老毛病都自己养着了,你的老毛病自己也得看着点,少没事瞎遭罪。”魏老人看着他头上的伤疤。
“用不着,还死不了残不了。”
“你就逞强吧,我真是闲的了又提这茬,你爱咋样咋样去!”魏老人端起酒碗来就喝干了。
“姓金的老东西和小东西都来了,”谢雨琛突然说,“你们要是能不见面,最好还是不见。”
“我不是说大话,金家还真奈何不了我,烂命一条有本事杀了我,要不就抓我那个老不死的弟弟魏立仁来威胁我试试,看我怕吗?”老人鼻子里哼哼出声。
“你如果想去找他就去,不必在这里等。”谢雨琛说,“在这里等不到他,也不需要等我。”
“我也想过,谁知道他还活没活着,就算我去了,也未必找得到。你也别说大话,是你去找也比我强不到哪里去。”老人慢慢喝着酒,“哎呀,人老了……”
“还早着,我看谁都难叫你这祸害死了,阎王爷也够呛。”谢雨琛这才把酒喝下去。
“话说回来,搁今儿早上还有个小子来找我,要我洗纹身来着,咋,姓金的谁又逼的人家没路走了?”老人表情戏谑的很。
“我知道,学了平山掌的小子,叫姓金的小东西去追着杀,命还挺大,到现在还活着,还叫侯家那小子糊弄进到破晓去了。”谢雨琛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去给他洗了也无所谓。”
“不行,规矩不能破。”老人疯狂摇头。
风携雨簌簌吹着,这样的鬼天气换别人连门都不想出,淋上一身雨不说衣服还得挑晴天晒,没什么人想全身湿透了呆在秋夜里吹着冷风挨冻。偏偏就有两个老疯子一样的两个人有屋不进爱在院子里吹这哇凉的冷风,他们就在雨中喝酒,既不打伞也不戴斗笠。谢雨琛额头上入骨的刀疤毫不遮掩,任雨点打在上面发出刺痛也不予理会。
他低着头,神情体态都表现着心事缠身的模样,他既不为簕殄恨得牙根痒的破晓与九宫飞星费神,也不为金封万与金乾杰两个看不顺眼的人劳心。堂堂一个第四护法,竟然还有似乎借酒消愁的时候。
“还在想她?”魏老人昏花着眼神也极力注意他的神情。
谢雨琛慢慢抬头看着他的眼,看懂了老人指的谁,就这样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她早死了。”
“死了你也忘不了,我多大你多大,你糊弄不了我。”老人从鼻子里哼哼,“说,是想她吧?”
谢雨琛又沉默半天,说:“可能也有吧。”
老人哼哼唧唧笑了笑,喝了手中的那酒,又轻轻叹息,为谢雨琛,为提到的人,为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掌控的命运。
“喝酒喝酒,别有心事小雨点,”老人帮他倒酒,“既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想的话,就当这里是家吧,到家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谢雨琛端起酒碗,说:“谢谢。”
“我家没这么烂,你去找间好屋子去住,再说叫我当自己家的话。”谢雨琛突然出乎意料的说。
“奈淮是个穷地方,这里哪家屋舍都够呛入的了你小雨点的法眼,我这辈子又不会离开这儿,想给你找个窝找个‘家’,哎哟,难咯……”
“我可没说过有多高的要求,是你自己想的,也许四根柱子铺地上一层草席我就当家了,也许要个三进大院给盖个两层小阁楼,院前种上芝麻枸杞艾草薄荷,我都未必能满足。”谢雨琛连剩了半碗的酒带着土碗一起丢到身后去摔碎,“你这破茅草屋我就是看不上。这碗要喝出沙子了,去给我换只碗。”
魏老人狠拍桌站了起来,指着他鼻子“呸”了一声说:“我去你妹的茅草屋,我房子再不济都住的下去,你肯定不会饿死也冻不死,让你两句还灿烂了,又糟践酒又糟践碗的,你少跟老子蹬鼻子上脸!”
谢雨琛捡起摔碎的一块碎片放在鼻子边嗅了嗅残留的酒味,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怎么,不服?那你来打我,咱俩来干一架。”
老人捶胸顿足又“呸”的一声,进屋拿碗不忘补上话说:“你就是个无赖。”
趁魏老人拿碗的功夫,谢雨琛手指在手心划拉着不知是写还是画着什么,然后左手和算卦先生一样掐着十二个位置转着圈点来点去,悄声念叨几句继续划拉继续点,魏老头看见他这样,从地上摸起根碎树枝朝他胳膊砸了过去。
“算什么,别算了,我这一身都湿透了陪你喝酒,你还在这算乱七八糟的。”魏老人明显知道他在干什么,“你要是学也找个道行高点的人去学啊,那谁……叫什么来着,就那小孩,他自己还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呢,你跟着他学能学出个啥花来?”
谢雨琛算完了,闭目想了想结果,想清楚了就对他说:“关你甚事。”
“哎倒也不是我说你,你这攀的上关系还不止我这样的老东西,咋在那些小孩那里也讨喜?”魏老人一好奇眼里都有光了,“那那,那谁,他一个月前还是俩月前的也来这边了,路边包子铺的都在说武林乱的跟一锅粥一样,咋,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谢雨琛皱皱眉头,说:“姓金的老东西和小东西是我谋划着引来的,还有个老东西倒是我安排来这里见我,算卦那家伙都几百年没见着了,不过他来这里,道理也说得通卦象也讲的过去。”
“卦象?你刚才算卦问那谁来不来了?”
“刚才算哪来得及,之前早看过了。”谢雨琛低头喝酒。
“哟,这么说还挺灵嘞,那你要不要帮我看看,我还能活到啥时候。”魏老人端着酒碗冲他笑。
“说个字儿。”
“我不说!”魏老人戏耍别人成功了的开心表现出来,哈哈大笑吞下一碗酒去。
他以为谢雨琛会轻蔑“哼”上一声或者白他一眼,结果谢雨琛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好像静止了一样,酒碗端在空中,目光停在碗里久久不动,能看得出是在想东西,可谈了大半天的话却依然不知在想什么东西。倒是这么一沉默,魏老人也没法哈哈笑出来了,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酒逃避又僵又尬的气氛。
“你……”魏老人说话开始犹豫着:“今天心事有点重,对不对?”
谢雨琛又跟石像一样静止了大半天,慢慢喝下碗里已经混了大半碗雨水的酒,指指自己的胸口,摇了摇手。
魏老人还在想然后再起个话题圆个场,倒是谢雨琛开口说了莫名其妙的话题:“一个人总是未必能认得清自己,今天的想法也许明天受到一些影响接着发生改变,这样这人又怎算得认识第二天的自己?在未来的时间段回想,过去已经发生过改变的认知与想法,通通都能称之为‘心口不一’。”
“心口不一?”魏老人猜不出他想到了什么在指谁。
“卦象其实是个禁锢,先看到结果再求过程反倒限制自身,将变数定在这一阶段却难以改变,就是窥天机知天命的代价。”谢雨琛又说。
“孔老夫子的‘知天命’可不是你用的这意思。”魏老人咂嘴摇摇头。
“你喝醉了?”
魏老人一愣,抓了抓后脑勺,声音轻浮着说:“没有吧……”
“没喝醉你不知道老子向来瞧不上孔夫子?”谢雨琛哼了一声。
魏老人尴尬的抓着后脑勺把脑袋埋进酒碗里,他想谢雨琛真的是有很重的心事,今天这人的话很多,而且还在直觉上感觉不对劲。
虽然他知道靠直觉看这个人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这不谢雨琛摔了酒碗站起来,从身上取出一个金元宝丢在桌上,对魏老人说了一个字:“滚!”
魏老人看着跟前的金子傻着眼,嘟囔着:“酒钱你给我了。”
“是酒钱你就该给老子买一窖回来。”
“那这是什么的钱?”
“骂你补的钱。”
魏老人更傻眼了。
啥意思?什么钱骂我的还补的,你都干啥了?这都哪跟哪?
他还在傻眼的时候谢雨琛已经走到门口马上出去了,招呼不打一声也不做任何表示就走,魏老人反应过来喊他的时候他就只有一只还没抬起来消失的脚在门框边上即将离开。
“唉你这就走了?”
“怎么你打算留我?”
这人都已经走出门去了又折了回来,蹭蹭蹭走到魏老人面前。魏老人傻着眼感觉自己没喝到迷糊却还不如喝到迷糊了清醒,虽然他清楚谢雨琛乱七八糟的想法行动除非会读心绝对猜不到,在他身上发生应该比吃饭要张嘴还正常,可就偏偏反应不过来。
把你这该挨千刀的人身上故事写成话本绝对他奶奶的精彩死了。
等慢慢回过神来看这人一点没动站在跟前等他回应,就说:“留你,想让你别瞎跑了,还是想你能把这里当自己家行不行?”
“我不。”
这七岁小孩一样的任性语气又他爷爷的是怎么回事?
“你爱留不留!”魏老人脾气也上来了,他恨不得一口干上二十斤烧刀子给自己醉死当场。
“呸。”谢雨琛又是想走绝不拖着,还绕远踢翻了他院里一堆摞好的柴火,魏老人才注意到他这时头发顶上啥都没有,就又喊了声:“你斗笠忘拿了。”
“送你了。”谢雨琛已经走出门去了,自顾自背着什么念叨起来,魏老人虽然还发愣却稍稍闭目倾听,听出是这人自己写的格律乱七八糟的词:
“夜深不见月,无星。
淅沥小雨,风轻。
江湖太乱人纷杂,余不听。
于某地见过某一女,于情。
闻窗外泠泠檐上下零星,不禁生思欲与人倾。
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
无措,彷徨酩酊……”
他背了一半,接着不背了,人也走远了,魏老人还是半闭目侧耳听了半晌确定他是自己不背并非听不清的原因,慢慢坐回原位双手捂着酒碗,让自己脑袋慢慢消化最后发生的这些事情。
他们之间的话题由那个女孩而起又由她而终,他却不认为这人的破心事只有这一方面。
于是魏老人就对着斗笠给他指名道姓怼着骂,从南天门一路骂到凌霄宝殿。边骂着边搬着酒坛进屋换衣服,换去了一身湿衣服后还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