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了一下森严的宫墙,叹了口气,“皇上硬把我召回这京师重地,宗庙、宗亲近在眼前,我再想完全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了。我知道……”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你想要那个位置……”他抬手止住拓跋濬想说的话,眼神清明而透彻,“你不必辩解。我虽不想参与,但并非对朝堂一无所知。大王兄是怎么薨的,你心里憋着的那股恨意,我都清楚。当今这位是个什么行事作风,我也不是瞎子。这一年多来,天灾不断,战事频起,国库耗空,百姓流离失所。而他竟然还在四处敛财收买朝臣,甚至放任自己的儿子去属国越榷走私!你想争那个位置,王叔能理解。我也相信,若是由你来坐那个位置,天下必定会是另一番景象。但是濬儿,”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凝重,“王叔要提醒你一句,你要争,可以!但绝不能以天下苍生的性命为代价去夺!否则……”他朝着太华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拓跋濬神色郑重,认真地点了点头:“王叔的教诲,侄儿谨记于心。”
说话间,永宁宫已在眼前。两人默契地松开了手,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广阳王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殿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意有所指地轻声说道:“皇帝遇刺,拓跋提这禁卫军统领的位置,怕是坐不稳了。”
闾太后于永宁宫召见了重要宗亲与几位重臣。此时众人方知,皇帝虽遭刺杀,所幸未伤及要害,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但因为受惊过度,已被送回寝宫,由皇后亲自照料,暂无法召见群臣。
众人听闻皇帝无恙,皆称万幸。随即话锋转向刺客身份与下落。刺客共有三人,埋伏在皇帝自宗庙回宫必经的玄朔门外,待皇帝步下銮舆时骤然发难。三人武功皆属上乘,但终究不敌禁卫军人多势众,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被俘后服毒自尽,最后一人则带伤逃脱。此刻禁卫军正在全城搜捕,尚无结果。而已毙命的两名刺客身上,亦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便是刺青、胎记、疤痕等特殊印记也一概全无。
众人议论纷纷,却皆猜不透刺客来路及幕后主使。忽闻人群中一人高声道:“陛下竟于宫门遇刺,足见禁卫防备疏漏至此!统领拓跋提难辞其咎!当交廷尉严加鞫问,岂可再掌宫禁!”发声者正是宣城公达奚斤。
拓跋提乃是已故临淮宣王之子,太武帝皇孙,立时便有宗亲出言为其求情。但皇帝于宫门遇刺,若要究责,拓跋提首当其冲,因此,求情之声很快便被更响亮的弹劾声压下。
闾太后忧心忡忡,问道:“若罢免了拓跋提的统领之职,又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此问一出,殿中先是一静,旋即各种提名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一时乱哄哄争执不下。拓跋濬趁乱,极轻微地向广阳王递了个眼神。广阳王会意,却并未立时开口,只如往常般沉默地立于一旁,仿佛仍在旁观朝臣争论。不经意间,他那沉静的目光,正与因这纷乱提名而显出几分不胜烦恼的闾太后视线相触。
闾太后轻咳一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太后转向广阳王,问道:“广阳王可有何建议?”
广阳王忙摆手推辞:“太后娘娘,臣不过一闲散宗室,素不谙熟朝中人事,太后还是多听听诸位大人的高见吧。”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说:“大臣们的提名,哀家都听到了。广阳王你向来稳重公道,哀家想听听你的看法。”
广阳王满脸为难,看了看左右的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件旧事。很多年前,臣还未离京就藩的时候,有段时日,似乎是一个叫长孙……长孙颓的统领戍守宫禁。那时先帝时常称赞他谨慎忠勇,堪为宫城屏障。”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和不确定,“唉,只是不知道如今,禁卫军中……还有没有像当年长孙颓那样的人才了?”
太后似是也被广阳王的回忆勾起了旧日记忆:“哀家也想起来了,北平侯长孙颓早年间确实统领过禁卫军。”她微微侧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不确定,转头问侍立在侧的近臣:“哀家恍惚记得……长孙颓的儿子,现在是不是也在禁卫军中当差?他现任何职?”
立刻有官员躬身回禀:“启禀太后,长孙颓之子名唤渴侯,现任禁卫军司卫监。”
太后眸光微亮,缓缓颔首,脸上忧虑稍减:“长孙渴侯……是了。他的祖父长孙嵩,是当年八公之首,辅佐过道武、明元、太武三代先帝,乃我大魏国之柱石;其父长孙颓,也曾是先帝倚重的宿将,忠心耿耿。长孙家,真真是三代忠良,功在社稷。由长孙渴侯来接任统领,想必能重现其父当年风采。”她随即果断下令:“传哀家懿旨,禁卫军统领拓跋提,守卫失职,致使陛下遇险,立即革职移交廷尉查办审问!擢升司卫监长孙渴侯为禁卫军统领,即刻整肃宫城防卫,全力追捕在逃刺客!”
已过三更,阿依带着阿娜尔匆匆从望舒苑出来,快步赶往明英阁。她轻叩院门,片刻后,守夜的江辅开门出来。阿依脸上满是忧急,脱口便问:“殿下……还没回来吗?
江辅以为她只是寻常担忧,连忙宽慰:“良娣安心,殿下早已回府。只是回来时已近子时,怕惊扰良娣歇息,便没去知会。这会儿都快丑时了,良娣快回去歇着吧。”
阿依眉间的忧色却丝毫未褪,反而拧得更紧。她抬眼望向灯火尽熄的明英阁主楼,带着歉意对江辅道:“我有极要紧的事,必须即刻面见殿下。可以进去吗?”
江辅一愣,颇感意外。他深知这位良娣虽得殿下宠爱,却从不是恃宠生骄、不分轻重的人。看她神色焦灼,不似作伪,似乎真的有要紧的事,他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抓了抓后脑勺,才支吾道:“殿下……不在明英阁。”见阿依面露疑惑,他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解释:“今天是除夕,按习俗,殿下……宿在王妃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