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敏锐地捕捉到了嘉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炙热。
他知道,每年百万两白银的预期收益,已经牢牢吸住了这位晚年愈发看重财富积累的帝王之心。
火候已到,需再添一把柴,将整个计划的可行性与安全性勾勒得更加清晰诱人。
他趁热打铁,上前一步,在地图上比划着,语气沉稳而充满说服力:“陛下,此计欲成,关键在于保障这条‘特殊商路’的畅通与安全。倭国内部纷乱,海路亦不乏盗匪。臣思虑再三,以为需在关键节点驻扎一支精干力量,以为策应。”
他的手指先点向琉球本岛,然后滑向琉球群岛中靠近九州的一个较大岛屿——中山岛,最后虚点九州岛本身。
“陛下请看,若能在琉球本岛原有驻军基础上,再派一支劲旅,前出至这中山岛建立坚固据点,使其与琉球本岛、乃至未来可能在九州寻找的‘合作者’势力范围,形成隔海相望、互为犄角之势。
则琉球—中山—九州三点便可连成一道海上铁三角防线。一旦任何一点有警,其余两处皆可迅速驰援。如此,则我‘商队’往来安全可保无虞,倭国境内若有异动,我亦能第一时间感知并做出反应。”
陈恪刻意避开了“远征军”、“占领”等敏感词汇,始终以“保障商路”、“策应合作者”为名,将军事部署包装成必要的安保措施。
接着,他话锋一转,开始具体阐述这支力量的构成,而这一步,更是精心算计,旨在彻底打消嘉靖的顾虑。
“至于这支驻军,规模亦不必过大,以免徒耗粮饷,引人注目。臣以为,琉球本岛增兵两千,中山岛新驻三千,合共五千精兵,再配以数艘快艇炮舰,足以担当此任。而且,”
陈恪加重了语气,抛出一个对嘉靖极具吸引力的点,“此军驻防海外,粮饷补给若全赖国内转运,必是沉重负担。然中山岛乃至琉球,土地肥沃,渔产丰富,若能实行‘屯田制’,令军士战时为兵,闲时垦殖、渔猎,再辅以与当地土人、乃至倭国‘合作者’的有限贸易,完全可逐步实现粮饷部分自给,乃至全部自给,长远来看,非但不会增加朝廷负担,或能反哺后方。”
说到这里,陈恪看似不经意地提到了最关键的人选问题,其推荐更是巧妙至极:“至于统兵之人选……臣斗胆举荐一人。现任东南新军总兵的常钰将军,其麾下新军,多为招募的东南子弟,自幼熟悉水性,不畏风浪,且经多年严格训练,装备精良,战力堪忧。
然此军成军以来,尚未有大规模渡海征战之经验。
若派其一部轮番驻守中山岛,既可磨砺将士,使其获得宝贵的海外戍守与小型冲突经验,又能完美执行此项护卫重任。
常将军为人沉稳干练,兼为怀远侯世子,对陛下忠心耿耿,实为不二人选。”
陈恪这一番举荐,可谓煞费苦心。
表面上看,他完美地避嫌了。
常钰是朝廷命官,新军是国家的军队,他陈恪只是基于公心,推荐了最适合执行此任务的将领和部队。
他本人则完全置身事外,专注于他火药局的本职工作,绝不染指军权。
这极大地迎合了嘉靖对臣子揽权、特别是文武勾结的敏感和忌讳。
然而,嘉靖是何等人物?
他浸淫权术数十年,陈恪这点弯弯绕绕,他岂能看不透?
常钰是陈恪的大舅哥,是陈恪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中的嫡系,新军从组建到训练,乃至其灵魂,都深深烙印着陈恪的印记。
推荐常钰去,和陈恪自己去,在嘉靖看来,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转了个弯,将军队的控制权依然留在了陈恪的势力范围内。
那一刻,嘉靖深邃的眼眸中,的确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已立下不世之功、权谋手腕皆属顶尖的臣子,心中百味杂陈。
自己老了。
嘉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活力正从这具沉迷丹鼎,却又被无数政务掏空的身体里缓缓流逝。
往日精力充沛,可通宵批阅奏章,与阁臣们斗智斗勇,如今却时常感到疲惫,需要依靠药石来维持表面的精神。
他修道,追求长生,幻想三花聚顶、羽化登仙,可内心深处,何尝不担心那虚无缥缈?
更多时候,那不过是对死亡恐惧的一种逃避,是对现实无力感的一种精神寄托。
那么,百年之后呢?
裕王朱载坖,性情温和,甚至可说有些懦弱,其身边围绕的讲官、近侍,多是与陈恪理念不合的清流。
裕王……他能驾驭得了陈恪这匹能力超群却也同样桀骜难驯的千里马吗?
能用好他吗?若不能用,是杀是留?
杀了,自毁长城,寒了天下能臣之心;留着,恐成权臣,甚至危及朱明江山。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嘉靖。
仅仅几个月前,在万寿宫内,自己还曾给予他“卿不负朕,朕不负卿”的沉重承诺,鼓励他大刀阔斧地去干。
如今却又要因这无可避免的功高震主而心生猜忌,这岂是圣君所为?
岂是信人之道?嘉靖在内心默默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陈恪身上。
这个臣子,是太祖托梦指引的“应梦贤臣”。
在自己被群臣环绕却深感孤独,在国事艰难、边患频仍之际,是陈恪,一次次挺身而出,用他那看似异想天开却又总能奏效的方法,化解危机,开拓局面。
东南开海,国库岁入因之增加两成有余;北御鞑靼,生擒俺答;东抗倭寇,收复琉球,稳固了海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泼天的功劳,都是用热血和智慧铸就的忠诚。
若连这样的臣子都不能信任,都要因莫须有的“将来可能”的威胁而提前扼杀或疏远,那与自毁长城的宋高宗赵构,冤杀岳飞的昏聩之举,又有何异?
史笔如铁,后世会如何评价自己?定然会将他朱厚熜与赵构并列,钉在猜忌忠良、昏聩误国的耻辱柱上!
更何况,陈恪此刻献上的策略,是如此的精妙!
无需朝廷耗费巨资、调动大军远征,只需利用淘汰的军械,就能撬动倭国内部矛盾,使其自相残杀,同时还能为大明带来每年至少百万两白银的巨额收益!
这完全是当初在京城伯府书房中,陈恪向他描绘的“以战养战”、“以商制夷”策略的完美实践版!
此子,真真是国士无双,非池中之物!
思绪电转间,嘉靖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太祖皇帝托梦,绝不会害了大明江山。此子既是太祖所选,其所作所为,至今无一不是利于大明。
自己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顺势而为,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即便将来真有什么变故,那也是儿孙辈需要面对的劫数,他朱厚熜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眼前的盛世,只要这“嘉靖中兴”的完美谢幕。
决断既下,嘉靖不再犹豫,脸上那丝复杂的情绪迅速敛去,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决断。他罕见地当场就表了态,声音虽然依旧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卿所奏,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此策甚善,于国于民,皆有大益。”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此事,朕会以中旨密谕内阁,不日便有明发旨意下达。陈卿既总领神机火药局,南北分局皆由卿节制,这汰换、调配军械之事,便由卿全权负责,一应细则,卿可自行斟酌处置,不必事事奏报,以免贻误时机。”
接着,他看向陈恪,目光深邃:“至于常钰及其所部新军调动驻防之事,朕会另发一道密旨给兵部及常钰本人。倭国之事,关系重大,务须机密,尔等要谨慎行事,勿负朕望。”
这番话,等于将整个计划的核心执行权,完全交给了陈恪,给予了极大的信任和自主权。
陈恪闻言,心中狂喜,面上却极力克制,但那股发自内心的激动仍是难以掩饰,他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陈恪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信重如此,臣……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陛下隆恩于万一!必当竭心尽力,办好此事,绝不负陛下托付!”
他这番感激涕零的表态,在巨大的惊喜冲击下,稍微显得有些夸张,甚至带上了几分戏剧化的色彩。
嘉靖看着他那副样子,原本沉重的心情竟也被冲淡了几分,有些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家常的随意:“起来吧,起来吧。这是在你的伯府,用不着这般大礼。好好做事,便是对朕最好的报答。”
“是!是!臣遵旨!”陈恪连忙起身,脸上依旧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又说了几句表忠心的话,这才在嘉靖示意下,恭敬地退了出去。
望着陈恪离去时那轻快却依旧沉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嘉靖脸上的些许笑意渐渐淡去,重新归于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空旷的寂寥。
他独自坐在椅上,良久未动。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贴身太监黄锦悄无声息地上前,递上一块温热的湿巾。
嘉靖接过,缓缓地擦拭着手指,动作慢条斯理,目光却毫无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处,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忽然,他嘴唇微动,用一种近乎吟哦的、带着复杂沧桑意味的语调,低声念出了两句诗: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声音很轻,如同叹息,消散在暮色渐浓的房间里。
黄锦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房间内,只剩下烛火摇曳,映照着一位衰老帝王无人能懂的复杂心绪。
他对陈恪的任用,究竟是打造了一位守护大明海疆的“龙城飞将”,还是为后世埋下了一颗难以预料的种子?
这一切,或许连他自己,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他只是在当下,做出了一个他认为最符合大明利益、也最符合自己内心期望的决定。
半晌,他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在这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飘忽:“黄锦。”
“奴婢在。”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侧的老太监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应道。
“你说,”嘉靖并未回头,依旧看着地图,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朕今日应允陈恪此事,是对,还是错?”
黄锦低垂的眼皮下,目光微微一闪。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重若千钧。
他伺候嘉靖近四十年,从潜邸到深宫,太明白这位主子的性子了。嘉靖此刻需要的,绝非简单的阿谀奉承,但也绝不是真正的批判指摘。
他是在自问,也是在寻求一个最亲近之人某种意义上的印证,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万里,所思所虑,皆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皇爷的决断,自然是圣明无误的。”
黄锦的声音平稳而恭顺,将一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套话娓娓道来,既表达了态度,又完美地避开了实质性的回答。
果然,嘉靖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转过头来瞥了黄锦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看透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滑头。跟了朕一辈子,也学了一辈子这般滴水不漏的车轱辘话。”
黄锦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老仆的敦厚笑容,腰弯得更低了些:“皇爷明鉴,奴婢愚钝,只知道忠心侍奉皇爷,皇爷觉得对的,那便是对的。朝廷大事,奴婢这等阉人,哪里懂得许多。只是……”他略一迟疑,像是斟酌着用词。
“只是什么?说。”嘉靖的目光落回前方,语气依旧平淡。
黄锦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奴婢只是觉着,自打陈伯爷入仕以来,东南开了海,倭寇渐平,北边也安宁了不少,朝廷的用度……也宽裕了些。户部、兵部的老尚书们,往年这时候怕是又要为各地的催饷文书急得跳脚,今年……似乎清静不少。奴婢愚见,若是没有伯爷为皇爷分忧,为朝廷办事,皇爷您……怕是更要劳神了。”
这番话,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没有直接评价陈恪其人,更没有回答嘉靖关于“对错”的提问。
但听在嘉靖耳中,却比任何直接的褒奖或分析都更有分量。
黄锦是在用他最熟悉、也最贴近嘉靖日常的方式,描绘了一个事实:陈恪的存在和作为,实实在在地减轻了皇帝的负担,解决了朝廷的难题。
这无关权谋,无关未来可能的隐患,只关乎当下切切实实的“好用”和“省心”。
嘉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肩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黄锦的话,点破了他内心深处不愿轻易承认的一点:他需要陈恪,至少眼下,大明需要陈恪。
那些清流言官,或许能说出锦绣文章,指摘时弊,但真到了要开源、要平乱、要解决实际大难题的时候,能顶上去并且真能办成的,寥寥无几。
陈恪,无疑是其中最锋利,也最有效的一把刀。
“是啊,能办事,能办成事,能办成大事……”嘉靖低声说道,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
他不再纠缠于那个没有答案的对错问题,仿佛被黄锦的话引向了另一个更实际,也让他近期越发挂怀的思绪。
“李时珍……有消息了么?”嘉靖忽然转换了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黄锦心领神会,立刻回道:“回皇爷,按照您的吩咐,奴婢早已将您的意思,委婉地透露给了陈伯爷。以伯爷的聪慧,自然明白此事紧要,且须隐秘。想必此刻,伯爷派出去寻访李时珍先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这又是陈恪的另一项“用处”——做一些皇家或朝廷明面力量不便直接去做的事情,比如,寻访这位神医李时珍。
听到黄锦的回答,嘉靖一直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认可。
“朕知道了。让他用心去找,一有确凿消息,立刻密奏。”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黄锦吩咐,“朕看,这上海伯府,景致尚可,住着也算清净。朕有些乏了,且在此处……多休养几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