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秋,九州丰后,府内城。
大友宗麟的眉头紧锁,仔细阅读着面前来自京都的密信。
信是幕府足利义辉的手笔,言辞间已失了往日的从容,只剩下焦灼与命令。
山阴——那片被毛利、尼子、大内三家反复蹂躏的土地,因不明来源的、堪称汹涌的铁炮流入,骤然爆发了远超以往规模的死斗。
战火炽烈,幕府担忧其失控会撕裂西国本就脆弱的平衡,更隐约指向南方那个名为大明的海上巨兽。
作为距离最近、实力雄厚的大名,大友宗麟被严令即刻介入调停,务必扑灭这团不祥之火。
“明人……陈恪……”宗麟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不久前,他才与岛津、三好等势力达成默契,共商应对大明海上威胁之策,未料对方出手如此刁钻狠辣,竟将烽烟直接燃进了日本腹地。
无论是对幕府日渐微弱权威的维护,还是出于对明人势力渗透西国本能的警惕与遏制,这山阴,他都非去不可。
他绝非莽夫。
在点齐一千五百精锐,誓师西进的同时,三路使者已携他亲笔书信,分别驰往毛利、大内与尼子的本城。
信中,他以幕府代言人与九州强邻的双重身份,倡议停火,并邀三方代表于他抵达后择地会谈,共议和解。
不久,使者竟陆续带回回信。
毛利元就的信谨慎而保留,暗示是尼子率先挑衅;大内义隆的回函则显得颇为恳切,痛陈邻人之害,望大友主持公道;而尼子晴久的回信,虽语气强硬,指责毛利与大内勾结,却也未彻底关上大门,信中写道:“……若府内殿亲至以示公正,我尼子家可暂收兵锋,于石见边境指定之地一晤。”
三封回信,内容虽因立场各异而略有不同,但愿意会谈之意似乎隐约可循。
宗麟仔细查验印信笔迹,尼子回信的笔墨确有些许仓促异样,但念及战时文牍繁乱,或有代笔潦草,也未深究。
有此信为凭,至少面谈的机会已然创造。他心下稍定,若能亲临,凭大友家的威势与自己的手腕,或可斡旋出一线和平。
“进军!”大友宗麟披甲上马,率领军容浩荡的队伍,离开丰后,踏入秋意肃杀的山阴。
根据“尼子晴久”信中所约,他需穿过一片属于尼子势力边缘的丘陵地带,前往指定的边境地点。
越近石见,战争的伤痕便愈发刺目。
焦土、废墟、零星倒毙于路的尸骸,以及山林中惊惶窥视的难民眼睛,无不诉说着此地的惨烈。
宗麟下令全军戒备,但心中仍以调停者自居,思考着如何平衡三方,如何追查那可疑的铁炮来源。
然而,战争的逻辑,往往与一厢情愿的和平愿景背道而驰。
当他的队伍行进至一处两山夹峙的险要谷地时,杀机骤临!
两侧山林中,铁炮的轰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空气!铅弹如暴雨倾泻,目标直指队伍核心的旗本与大友宗麟本人!
“敌袭!是铁炮!尼子家的铁炮!”凄厉的示警与士卒的惨叫同时响起。大友军虽精,在这狭窄地域遭居高临下的密集攒射,顿时人仰马翻,陷入混乱。
宗麟在亲卫舍身护卫下避至巨石后,惊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尼子家!他们竟敢!那封约定和谈的信,莫非从头至尾都是诱敌深入的毒饵?!
“尼子晴久!无耻之徒!”太刀出鞘,宗麟双目赤红。
此刻,任何关于笔迹的细微疑虑,都被这血腥卑鄙的伏击碾得粉碎。
这不是误会,这是赤裸裸的背叛与谋杀!
“反击!夺取高地!”愤怒并未让他失去名将的直觉,宗麟迅速组织抵抗。
山谷中顿时杀声震天,铁炮对射,刀光剑影,每一寸土地都开始被鲜血浸染。
就在战况最激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前方悍不畏死的尼子伏兵吸引时,大友军阵边缘,一名普普通通的染血士兵,借着同伴与一名尼子武士缠斗的混乱,如鬼魅般悄然后撤,几个闪身便没入茂密丛林,消失不见。
他真正的身份,与这场伏击的真相一样,深深隐藏于迷雾之下。
真相,远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冰冷。
大友宗麟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派出的那三路使者,在进入山阴地界后不久,便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拦截他们的,并非毛利、大内或尼子任何一家,而是一支伪装精妙、持有“合法”勘合文书、自称来自大明进行贸易与矿藏勘探的“商队”。
这支商队规模不大,仅三五百人,领头的汉子名叫刘福。
刘福,苏州人士,出身寒微,当年因一手出神入化的火铳技艺被陈恪在苏州编练新军时发掘,从军以来,历经苏州抗倭、通州大捷等硬仗,血火淬炼,早已从一名神射手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精锐军官。
此番,他肩负绝密使命,率领这支精锐中的精锐,潜入日本西国。
他们的任务清晰而冷酷:利用陈恪与日本某些势力暗中达成的以石见地区某种权益,如商栈等为条件的交易为掩护和立足点,以贯彻执行陈恪“把水搅浑”的方略。
对于刘福而言,倭寇在故土沿海的暴行记忆犹新,战争的残酷他体会更深,但军令如山,目的至上。
在这片因明国铁炮流入而杀红了眼的山阴,刘福这支“明国商队”的身份,反而成了一种诡异的护身符。
交战的山阴三方,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得罪刚刚提供了大量犀利火器的“金主”。
利用这种微妙的恐惧与需求,刘福的队伍得以相对自由地的在山阴各处活动。
截杀信使,模仿笔迹,伪造印信……对于精通此道的精锐来说,在乱局中制造几封足以乱真的回信,并非难事。
于是,毛利、大内收到了暗示大友与对方勾结、意图不轨的“假情报”,尼子晴久则接到了“大友宗麟假借调停、实欲偷袭”的“密报”。
而大友宗麟本人,则拿到了那封将他引入死亡山谷的、所谓的尼子晴久的“和谈邀请”。
没有一方了解全貌。
在毛利、大内、尼子看来,战争的扩大只是因为对手获得了更多军火,而邻国强藩大友和岛津的突然逼近,只能是趁火打劫,意图瓜分乱局。
任何陌生军队的出现,都必然被解读为恶意。
大友宗麟的所谓调停队伍,在尼子家眼中,就是一支意图偷袭后方的敌军。
而从海路接近试图配合大友宗麟行动的岛津家船队,在毛利和大内看来,无疑是意图袭击海岸,以断其补给的侵略者。
猜忌引爆了恐惧,恐惧催生了先发制人的攻击。
整个山阴,在无数误解与误判的链条扣合下,彻底沦为吞噬生命的炼狱。
战争的齿轮一旦被无形的外力拨动,便会依靠其自身的血腥逻辑疯狂运转下去。
而拨动齿轮的手,此刻正按在石见地区一座新筑土城的女墙上。
这座以附近村落为基础改建的简易据点,未来将正式成为大明在此地勘探和经营矿脉的前哨。
刘福默然望着远方天际被火光微微映红的夜空,那里正传来他一手促成的厮杀声。
风中夹杂着更远处难民营地的微弱哭泣。
他面容冷硬,如这秋夜的石墙。
他清楚记得故乡沿海被焚掠的村庄,也见过通州城下堆积的同袍遗体。
如今,他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亲手点燃了另一场炼狱。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与任务。
为了身后的国度,为了那项或许能扼住未来威胁咽喉的战略,他必须将自己的怜悯与那风中的哭声一同,深深埋进这片即将被鲜血反复浇灌的土地之下。
他是大明插入日本西国的一把尖刀,而尖刀,不需要多余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