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宁念的双脚真正踏上人界的土地时,一种奇异的、几乎被遗忘的触感从足底传来。不是魔宫坚硬冰冷的黑曜石,而是柔软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她微微蜷了蜷脚趾,仿佛要确认这份真实。
空气也不一样了。
魔宫的空气是凝滞的,永远混杂着硫磺、干涸的血腥与绝望的铁锈味,吸入肺腑,只会带来灼烧般的沉重。而此刻,扑面而来的风是暖的,裹挟着雨后青草的汁液芬芳和泥土翻新的气息。这股“生”的味道,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尘封的记忆。宁念闭上眼,近乎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新的空气涌入久被污浊之气占据的胸腔,竟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眶也骤然发热。
她曾以为,自己再也闻不到这样的味道了。
“很喜欢?”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隔绝了她与这个世界刚刚建立起的脆弱联系。那一点点升腾起来的暖意,被这声音毫不留情地碾碎成冰屑。
玄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他微微蹙着眉,俊美无俦的脸上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对于此地一切的嫌恶。“空气污浊,充满了生灵腐败的杂味。阳光也太过刺眼,远不如魔宫的永夜来得清净自在。”
宁念的身体彻底僵住。她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湿意已被逼退,只余下一片死寂的清明。
是了,她不是荣归故里,她只是被主人牵着锁链,暂时放出牢笼的囚徒。这里的一切美好,都与她无关。
两人并肩走在都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玄苍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主仆。街道两旁,喧嚣鼎沸的人声像一波又一波热浪,冲击着宁念早已冰冷的感官。
“卖糖糕嘞!新出炉的麦芽糖糕,又香又甜!”一个系着白布围裙的小贩,正卖力地吆喝着,那股甜到发腻的香气飘过来,宁念却只觉得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
几个总角小儿举着五彩的风车,尖叫着,笑着,如同一阵旋风从她身边刮过。那清脆无忧的笑声,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布满裂纹的心上。她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感觉。
街角的“得意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引来满堂喝彩。不远处的拱桥上,一对年轻的璧人正依偎着窃窃私语,女子脸上那抹羞涩的绯红,在夕阳的余晖下,美得像一幅画。
宁念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心中没有羡慕,没有怀念,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
她像一个行走在人间的异类,一个来自阴暗地界的鬼魂。她能看见这太平盛世,能听见这人间烟火,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障壁,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分毫。她曾是这画卷中的一部分,可现在,她的灵魂早已被魔火熏烤得漆黑一片,与这温暖明亮的人间,格格不入。
她看着那对情侣,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魔宫血池里,那些因爱生恨而永世不得超生的怨魂。她听着孩童的嬉闹,耳边自动回响的,却是炼魂长老手下那些小魔物啃食骨肉时,发出的“咔嚓”声。
“那家酒楼不错。”玄苍似乎对她脸上这种死气沉沉的麻木表情很是满意,他随手一指街边最高、最气派的一栋酒楼,“视野好,适合看戏。”
两人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下。满桌的人间珍馐,玄苍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取了一只白玉酒杯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他的兴趣,显然在楼下那条被各色马车堵得水泄不通的、通往皇宫的主道上。
“啧。”他发出一声轻啧,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你看那辆,非要用金丝楠木打造车身,车帘上还坠着东海明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金光闪闪,俗不可耐。”
他顿了顿,目光又转向另一处:“还有那个胖子,腰带都快被肚腹上的肥肉撑断了,居然还里里外外挂了八块成色不一的玉佩,他是把自己当成移动的货架子了么?人类的审美,真是千百年如一日的……贫瘠。”
宁念沉默地为他斟酒,一言不发。玄苍的毒舌评判,她左耳进,右耳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街道尽头出现的一抹身影牢牢吸附。
是萧靖。
他没有乘坐任何权贵们用来彰显身份的华丽马车,只骑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纯黑色战马。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落在他身上,将那身不知洗过多少遍、边角已微微泛白的铁甲戎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显然是刚从城外大营疾驰而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曾散尽的、属于沙场的凛冽之气。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正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任何一个可疑的街角,任何一个行为异常的路人,似乎都逃不过他那双眼睛。
忽然,他的视线扫过酒楼,与宁念的目光在空中毫无预兆地交汇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高级将领的、例行公事的探查,随即就平静地移开了,仿佛只是扫过了一扇窗户,一块木头。
宁念的心,却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随即又重重地坠了下去。她在心里自嘲地苦笑。原来,在宫门前那让她心神俱裂、以为被看穿灵魂的对视,根本就是她自己做贼心虚的错觉。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也未曾在意过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侍女”。
也好。这样,也好。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发觉得此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他就像一把被北地风霜磨砺过的、出了鞘的利剑,立在这一片浮华虚荣的权贵之中,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又是那样的……耀眼。
“怎么?心软了?”
玄苍嘲弄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顺着宁念失神的目光,望向楼下马背上那道挺拔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