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的深秋,黄浦江上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数艘看似寻常的福船悄然驶离了上海港繁忙的码头,融入江海交汇处那一片苍茫的水色之中。
其中一艘最大的船只甲板上,靖海伯陈恪迎风而立,绯色的官袍下摆被海风猎猎吹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深邃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片未知的海域。
他的身侧,站着两位风格迥异的随行者。
一位是年约四旬、面容粗犷、身形魁梧的将领,上海水师都督俞咨皋。
他原是俞大猷族弟,勇猛善战,水战经验丰富,是陈恪在东南水师中倚重的大将。此刻,他正警惕地扫视着海面。
另一位,则是一身低调的青色常服,面容精干、眼神锐利中又带着几分圆滑的中年男子——锦衣卫佥事赵诚。
作为最早与陈恪打交道并因其功劳而得以升迁的锦衣卫官员,赵诚如今已官至佥事,这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锦衣卫体系里,几乎触到了凭“外功”所能达到的天花板。
若无特殊情况或上头空缺,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他办事稳妥可靠,深得陈恪信任,许多机密事宜都交由他经手。
然而,陈恪心知肚明,这份信任是双向的,或者说,是建立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上——赵诚既是陈恪在锦衣卫体系内的重要帮手,更是嘉靖皇帝安插在他身边最直接、最有效的一双眼睛。
甚至,皇帝随行侍卫中那个名叫赵虎的年轻人,正是赵诚的亲生子。
这份“殊荣”,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将赵诚的利益和忠诚,牢牢地绑定在了嘉靖皇帝那边。为陈恪办事,他能升官发财;为皇帝当眼线,他能保全家平安乃至更进一步的帝心眷顾。这两者,在赵诚看来,并行不悖。
俞咨皋巡视一圈后,便下去检查船务。
赵诚则留在甲板上,默默站在陈恪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他看着陈恪那依旧挺拔却难掩一丝疲惫的背影,在广阔无垠、波涛微涌的海天之间,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这位年仅三十却已位极人臣、手握重权、缔造了无数奇迹的靖海伯,此刻卸下了在人前的从容与威严,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寂寥。
赵诚心中暗叹,伯爷一路走来,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惊心,外人只知他翻云覆雨,却不知他承受的压力与内心的孤寂,怕是连夫人都难以完全体会。
这种孤独,并非无人相伴,而是一种“前路漫漫,吾道不孤,然知音难觅”的苍凉。
“伯爷,海风渐寒,还是进舱用些热茶吧。”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陈恪没有回头,已知来者是赵诚。这位最早跟随他办事的锦衣卫佥事,如今也已年近四旬,面容精干,眼神锐利中透着圆滑,一身寻常富商打扮的锦袍,却掩不住久在公门养成的特殊气质。
“无妨,让这风吹吹,头脑更清醒些。”陈恪淡淡应道,目光依旧投向渺茫的海天相接处。
赵诚应了一声,走到陈恪身侧稍后的位置站定,不再多言。
他心中明镜似的,自己能有今日地位,全赖眼前这位年轻伯爷的赏识和提携。
因此,为陈恪办事,他尽心尽力,因为陈恪能给他实利和权势;同时,将陈恪的动向适时地密报嘉靖,亦是他不容推卸的职责和保住家族富贵的护身符。
“赵佥事,”陈恪忽然开口,打断了赵诚的思绪,“此次琉球之行,看似商贾往来,实则关乎东南海疆未来数十年的安稳。倭国情势复杂,非强力可一朝平定。陛下圣明,允我此行,意在釜底抽薪。”
赵诚连忙收敛心神,恭声道:“伯爷深谋远虑,卑职佩服。只是倭人狡诈反复,伯爷亲自涉险,卑职实在担忧。”这话半是真心的关切,半是试探陈恪的真实意图。
陈恪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风险自然有。但比起大军征伐的耗费与牺牲,这点风险,值得一冒。况且,我们不是去打仗,是去做生意。生意场上,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赵诚:“此间细节,你需仔细看,用心记。回京之后,陛下若问起,也好据实回奏,让陛下知晓,他批给神机局的每一两银子汰换的旧械,并未浪费,而是化作了牵制倭寇的锁链,以及……未来可能充实内帑的矿利。”
这番话,说得坦荡无比,既点明了此行性质,也暗示了最终受益者是皇帝,更是明确告诉赵诚:我做的事不怕你知道,你尽管看,尽管回去汇报。
这种光明正大的“阳谋”,反而让赵诚心中那点隐秘的监视感淡去了不少,愈发觉得陈恪行事大气磅礴,非寻常臣子可比。
“末将明白!定当谨记伯爷教诲,巨细无遗,禀明圣上!”赵诚躬身应道。
船只破浪前行,目的地是已然在大明实际控制下的琉球。
此行明面上的理由,是靖海伯巡视琉球提督司建设情况,视察驻防水师。
但真正的核心目的,只有陈恪、俞咨皋以及肩负特殊使命的赵诚等极少数人知晓——与倭国特定势力进行秘密接触,执行那项获得嘉靖皇帝默许的“特殊交易”。
数日后,船队抵达琉球那霸港。
此时的琉球已非往日暗弱模样,大明龙旗在新建的提督司衙门前高高飘扬,码头上军容整肃的水师官兵与往来有序的商船,共同勾勒出一派新兴港口的气象。
陈恪一行受到了琉球提督及留守官员的热烈迎接,一切程序都按照钦差巡视的规格进行,公开场合的言行无可挑剔。
然而,在公开活动的掩护下,暗流早已涌动。
凭借常乐通过隐秘渠道提前送达的指令,陈恪麾下那支不为人知、以商会为掩护的情报网络早已高效运转起来。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赵诚所代表的官方耳目,成功联络上了陈恪指定的目标——盘踞在日本本州岛西部山阴地区,为争夺地盘和资源而相互敌对的三个家族:毛利氏、尼子氏以及虽已衰落但仍有残余势力的大内氏。
这三家势力,恰好都围绕着那片在陈恪眼中蕴藏着无限财富、却被此时倭人视为偏远荒芜之地的石见地区。
陈恪的策略极为精妙。
他并未大张旗鼓地同时召见三家,而是采取了分而治之、制造信息差的“囚徒困境”模式。
在抵达琉球后的第三日夜里,提督司后院一间守卫森严却看似普通的书房内,第一次秘密会晤悄然进行。
来自毛利家的使者,一位名叫桂广繁的家老,在商会心腹的引导下,如同鬼魅般潜入。会谈中,陈恪表现得像一位精明的商人,又带着天朝上国重臣的矜持。
他直言不讳地表示,手中有一批大明军队汰换下来的精良火铳和火炮,性能远超倭国现有装备,足以武装数百精锐。
他愿意用这批军火,换取在石见国一处指定沿海荒地的“长期租借权”,用以建立一座“工坊”和小型货栈,以便大明商船补给休整。他强调,此举仅为商业便利,绝无领土野心,租金可象征性支付。
对于毛利家而言,用一块他们控制力相对薄弱、看似毫无价值的荒芜海岸,换取足以改变地区力量平衡的先进军火,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桂广繁内心狂喜,但面上仍极力保持镇定,讨价还价。陈恪则显得耐心且“诚恳”,表示理解毛利家的顾虑,给予时间考虑,但话里话外暗示,对此感兴趣的“朋友”并非只有一家。
几乎相同的剧本,在接下来的两夜,分别在与尼子家使者穴户隆信、以及大内家残余势力代表陶隆康的会晤中重演。陈恪对每一家都表现出看似专属的“诚意”,仿佛他们是唯一的合作对象,而换取的条件,都聚焦在那块特定的“荒地”上。
然而,就在这看似密闭的会谈中,陈恪精心设计的“破绽”开始悄然显露。
比如,在毛利家使者离开时,“偶然”听到站岗的“商会护卫”用含糊的汉语低声嘟囔一句“……也不知尼子家的人明天会不会爽约……”。
又或者,在宴请尼子家使者时,俞咨皋“无意”间提及“昨日与毛利家商议的货栈位置,似乎更优”。
再或者,赵诚奉命“例行公事”地巡查琉球城内治安时,会“意外”发现一些难以追溯来源的、关于大内家也在积极接触明国使者的流言蜚语。
这些信息碎片,交织在三家使者的心头。
他们起初或许将信将疑,但通过各自在琉球的眼线暗中打探,总能若隐若现地捕捉到其他两家势力代表活动的蛛丝马迹。
人性的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如果是陈恪当面告诉他们竞争者众,他们或许会认为是谈判策略而嗤之以鼻;但当他们自己“敏锐地”发掘出这些“真相”时,便对此深信不疑了。
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油然而生——这块自己原本看不上的“鸡肋”,竟然成了明国贵人眼中的香饽饽,而且竞争对手已经虎视眈眈!绝不能让他人抢了先机!
于是,原本还可能心存观望、试图争取更优条件的三家使者,态度迅速变得积极甚至急切起来。
他们不再纠结于那点象征性的租金或所谓的“主权”问题,毕竟石见地区并非他们的核心领地,而是全力以赴地想要拿下这份足以让自家在残酷内斗中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军火援助协议。
陈恪甚至“慷慨”地表示,不需要他们支付大量现银,只需承诺提供那块地的合法使用权并在未来对“工坊”予以一定保护即可。这更让他们坚信,大明靖海伯的主要目的是商业而非军事介入,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
他们哪里想得到,陈恪的目光早已穿透了时空。
他索要的那片“荒地”之下,沉睡着足以撼动整个日本战国格局甚至影响世界白银流向的巨大矿藏——石见银山。
他所谓的“工坊”,未来将是攫取这庞大财富的桥头堡和合法外衣。而同时武装三个互相敌对的势力,也绝非出于善意,其终极目的,乃是为了在山阴地区制造更大的混乱与内耗,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不断流血,无力也无暇西顾,威胁大明的海疆。
一个平衡而混乱的山阴岛,才最符合大明当下在石见地区的利益。
赵诚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以锦衣卫的专业素养,清晰地把握了会谈的进程、各家的态度转变以及陈恪那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操作。
他心中对这位年轻伯爷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将每一个细节,包括陈恪有意无意泄露的“破绽”、三家使者的反应、最终达成的初步协议要点,都牢牢刻在脑海里。
这些,都将是他返回京城后,向嘉靖皇帝密奏的核心内容。
他明白,皇帝想知道的,不仅是交易的结果,更是陈恪行事的方式和掌控局面的能力。
数日之内,在三家势力都自以为秘密地、且是唯一地获得了大明靖海伯的“青睐”后,陈恪与他们分别签订了内容大同小异、却都要求严格保密的契约。
契约用中文和日文双语书写,条款清晰,印章俱全。
望着使者们如获至宝、千恩万谢离去的身影,陈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幽深的弧度。
他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当毛利、尼子、大内这三家,各自凭借着从自己这里获得的、本以为能碾压对手的先进火器,信心爆棚地投入到新一轮的混战中时,却发现对手同样装备了不相上下的武器,那时的惊愕、愤怒与绝望。
战争的规模与惨烈程度将会急剧升级,但胜利的天平却不会轻易向任何一方倾斜,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更加血腥、更加持久的消耗战。
而大明,则隔海观火,坐收渔利,并悄然开启对石见银矿的蚕食。